首页 -> 2007年第8期

曲致微妙 心与物化

作者:王锦起




  柳宗元的文章多抒写抑郁悲愤、思乡怀友之情,幽峭峻郁,自成一路。最为世人称道者,是那些情深意远、疏淡峻洁的山水闲适之作。《永州八记》是柳宗元山水游记的代表作,也是我国游记散文中的一朵奇葩,其艺术魅力历久弥新。而《小石潭记》是《永州八记》中最负盛名的一篇。在这篇不到200字的作品中,作者以细致入微的手法,对潭水、岩石、藤蔓、竹树、游鱼等进行生动刻画,并把自己抑郁失意的隐痛巧妙地寄寓于凄清幽邃的自然景物中,使情与景达到高度的和谐和统一,集中表现了柳宗元既忘情于山水又抑郁苦闷的矛盾心情。
  于山水中得到慰藉和寄托,柳宗元是快乐的。
  柳宗元的快乐,首先体现为探奇之乐。亲近了钴鉧潭西小丘的“嘉木”“美竹”和“奇石”,沉浸在“独喜得之”的柳宗元从小丘一路走来,只是百二十步,便“隔篁竹,闻水声,如鸣佩环”。水声潺潺,近在眼前却见不得,但如同玉佩、玉环相碰所发出的清脆悦耳的声音,已使人精神振奋,心驰神往,不由得听之“乐之”。这是作者第一次直接写“乐”,想必那泠泠作响的水声已引起他的无限向往。这样的好水,不见一面总归是不行的,热衷于探寻并改造自然之美的柳宗元,当然要“伐竹取道”。这一“伐”一“取”,果然发现一片新天地:“下见小潭,水尤清洌。”这一番由小丘到篁竹,由篁竹到闻水声,再由水声寻到小潭的行程经历,充满了悬念和探奇的情趣。先前只闻其声,未见其形的柳宗元,此时该是怎样的惊喜!
  柳宗元的快乐,还集中体现为览物忘情之乐。“全石以为底,近岸,卷石底以出,为坻,为屿,为嵁,为岩。”小潭的确不大,突出的特点是整个小潭全部是由石头构成的。在一个爱美、赏美者的眼中,这些无生命的石头千姿百态,形状各异,情趣横生。“青树翠蔓,蒙络摇缀,参差披拂。”青青的树,翠绿的藤蔓,缠绕扭结,组成一个绿色的网,点缀在小潭的周围,参差不齐的枝条,随风摆动。风景如画,石潭静坐,柳宗元该是陶醉其中了吧。
  潭水清澈,以至于水中游鱼,“皆若空游无所依”。古人云:“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 这透明空灵的潭水,一定使柳宗元的心了无尘世喧嚣,变得一片纯净。最妙的是更有潭中游鱼,“似与游者相乐”。柳宗元贬至永州,“居是州,恒惴栗”,孤独寂寞,悲苦不堪。他施施而行,漫漫而游,流连山水,不过是排遣愤懑、抑郁的情感而已。他笔下的一草一木,一泉一石,一虫一鱼,都仿佛有着特定的个性,特定的遭遇,都蒙上了作者的个性色彩。鱼本无情,况小潭深藏于深山幽谷之中,这里的鱼儿少有人欣赏,更不会与人亲近。柳宗元一行的到来,本该是惊扰了鱼儿的宁静,但在作者看来,鱼却是在和游人逗乐游戏。在这里,作者似乎是“心凝形释,与万化冥合”了,观鱼儿自得之态,倍感亲切,我即是鱼,鱼即是我,作者的心境豁然开朗,仿佛一束阳光注入进阴郁的心灵。鱼水相衬,动静相生。从这里,我们不仅看到清澈的潭水,而且也感受到作者快乐的心情。
  柳宗元的“快乐”,当然是在无奈中寻一份寄托。他向来仰慕“古之夫大有为者”,青年时代就立下雄心壮志,向往于“励材能,兴功力,致大康于民,垂不灭之声”。他25岁时已是“文章称首”的长安才子,逐步成为文坛领袖,政坛新锐。在其后的几年里,柳宗元又成为了当时皇帝的老师王叔文革新派的中坚分子,以热情昂扬、凌厉风发的气概,准备施展自己“辅时及物”“利安开元”的抱负。然而,“永贞革新”的失败对政治上踌躇满志的柳宗元是沉重的打击。除了精神上抑郁悲愤,正当壮年的柳宗元身体也越来越差,诸病缠身,虚弱到了“行则膝颤,坐则髀痹”的程度。但永州清新的山水给了柳宗元很大的慰藉和寄托。柳宗元曾经说:“余虽不合于俗,亦颇以文墨自慰,漱涤万物,牢笼百态,而无所避之。”他借山水之题,发胸中之气,洗涤天地间万物,囊括大自然的百态,在用笔赞赏山水美的同时,把自己和山水融化在一起,借以寻求人生真谛,聊以自慰。他改革受挫,被贬远方,精神负担很重,处在极度烦恼和压抑之中,在尘世中找到这样一块清静之地,看到游鱼的怡然自得,灵魂便得到净化和复归,破碎的心灵便得到片刻的抚慰,作者能不感到快乐吗?《小石潭记》中一草一木,游鱼细石,已经是柳宗元心境的寄托与写照。
  快乐短暂,凄怆永恒,真实的柳宗元抑郁而忧伤。
  柳宗元踟蹰于山水之间,只是为了寄托自己“湮厄感郁”的感情,到山水中去寻找自己的安慰。现实是严峻的,快乐毕竟是暂时的,而凄怆是永恒的。小石潭虽然充满了生机,“闻水声,如鸣珮环”,但却无人赏识,其幽清无闻与自己遭遇相同。触景伤怀,小石潭之与世隔绝,实则是作者自己“材不为世用,道不行于时”的写照。
  景色秀丽,但毕竟太幽静而色调阴冷。于字里行间,我们仿佛能感受到柳宗元的心头已有阵阵凉意袭来。第二段表面写鱼水之乐,但即使是游鱼,也“皆若空游无所依”。这“空”字便可谓之文眼。空游者,无所依托也。可见潭水是如何之清。有水似觉无水,只有水之透明、清澈、沉静、平稳到了极端,才有这种感觉。然而,更重要的是一个“空”字,寄寓了作者内心丰富的感情。作者长期遭受打击和压抑,报国无门,壮志难酬,贬谪永州,一去十年,求还无望,归国无期,内心充满了矛盾和痛苦,只好“自放山泽间,其湮厄感郁,一寓诸文”(《新唐书·柳宗元传》)。在这里,作者看到了“往来翕忽”的游鱼,也许一开始暂时忘记痛苦,然而,忘记是短暂的,更多地由游鱼的自在想到了自己的不自在,由游鱼的处于僻境而想到自己的贬于荒所。瞻前顾后,不寒而栗。一个“空”字,寄寓了作者多少辛酸和感慨。
  溪身“斗折蛇行,明灭可见”,石岸则“犬牙差互,不可知其源”。这样的文字,固然是为了突出溪水的曲折和悠远,但字里行间,已然没有了悦目的明丽。坐于潭边的柳宗元,感受到的是无边的寂静。这种寂静一直浸入到他的灵魂里,“静”得心寒,“静”得骨凉。“凄神寒骨,悄怆幽邃”,原来那种快乐之感只是暂时的,即逝而去。身世浮沉,人生无常。作者离开国都长安,来到荒僻的南方州郡,政治上遭受挫折,生活上不如意。他寄情山水,只是为了摆脱抑郁的心情。此时此刻,万般感慨,涌上心头,无人倾听,难以排遣。过于清冷的环境更容易激起他“悄怆幽邃”的情感,小石潭的凄清美与作者的心境形成了强烈的共鸣,以至于直接发出了“其境过清,不可久居”的感叹。这感叹,强烈地表达了作者那种无法摆脱的抑郁心情,也含蓄表露了作者对冷酷现实的不满。
  “孤臣泪已尽,虚作断鸿声”,作《永州八记》时的柳宗元,下笔为文,“既随物以宛转,亦与心而徘徊。”(《文心雕龙·物色篇》)。古人曾这样评价柳宗元的山水散文:“以柳之流连景光,模写山水,曲致微妙,心与物化,亦韩所无有也!”(周澂《读柳子厚山水诸记》)小石潭的凄冷,是作者“忧愁苦虑、凄凉寂寞”心境的真实写照。永州山水以其独特的性灵吸引了柳宗元,使他暂时摆脱烦恼,消解忧愁,同时永州山水也被柳宗元孤寂悲凉的心境物化。物境情境,浑化无迹,真正实现了情景交融的至高境界。寄情山水不是目的,寄寓自己的不幸遭遇,倾注无尽的怨愤抑郁,才是柳公的真意啊。
  
  {1}陈松柏 蔡自新《柳宗元与永州山水》 湖南文艺出版社,2002
  {2}范景飞《唐宋八大家散文鉴赏辞典》,中国妇女出版社,2004
  {3}永州柳宗元研究会《永州柳学》总第3期、第6期,2003
  江苏连云港市新海实验中学 222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