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期
天津卫码头手艺人的“集体性格”
作者:朱于国
其一,《好嘴杨巴》是《俗世奇人》18篇市井人物小说中,除《刷子李》《泥人张》之外,以手艺奇人为主人公的唯一一篇。与《泥人张》相配,主人公类型一致,便于整体阅读欣赏。
其二,《好嘴杨巴》与《刷子李》有诸多相似之处,比如风格相同;篇幅相差不大;叙述故事纯用白描,人物语言多用天津方言;情节上均是通过设置“误会”制造危机,又通过“误会”的解除来凸显人物的高明。二者进行置换,不致因风格变动大,给教师带来备课上的负担。
其三,更重要的是,《好嘴杨巴》和《泥人张》相配,能完整呈现冯骥才笔下的天津卫码头手艺人的“集体性格”{1},使我们整体解读这两篇组合课文有了一个把手。下面,重点对此做详细的阐释。
所谓“集体性格”,指的是某一类人受地域、民族、时代、文化、职业等影响而形成的共同的性格倾向与价值追求。这种集体性格的影子,在日常生活中我们常常能够见到,比如很多外科医生有一种并不自觉的冷静细致,很多当政官员有一种并不自觉的颐指气使,很多舞台艺人有一种并不自觉的表情夸张和声调夸张。同样,冯骥才笔下的这些“俗世奇人”们,也共同展示着天津地域文化塑造出来的“集体性格”,使读者读来能分明地感觉到他们只能来自于九河下梢的天津卫码头,而不可能出自其他地方。除了地域文化所塑造出来的大“集体性格”,这些人物又因其职业或行业特点而拥有着不同的小“集体性格”。在《好嘴杨巴》《泥人张》这两篇小说所描绘的三个手艺奇人杨七、杨巴、泥人张身上,就体现着他们作为手艺人的共有的“集体性格”。
这种“集体性格”首先呈现为手艺人在技能上的精益求精的态度。
这种态度首先来自于手艺人的角色认同。手艺人是农业文明所孕育的一类特殊的社会群体,他们大都拥有经过长期积累或师徒传承而来的职业技能。技能是手艺人区别于其他社会群体的角色标志,在长期的手工实践中,在技能由粗疏到纯熟又到神乎其技的过程中,手艺人逐渐强化着自己的角色认知,对于技能的精益求精的追求,也逐渐内化为手艺人们的内在自觉。
这种态度还来自于现实的生存压力。旧天津卫的码头社会,竞争与机遇并存,在这个地面上混的人物,全凭能耐说话,“硬碰硬”。有能耐的,“吃荤,亮堂,站在大街中央;没能耐的,吃素,发蔫,靠边呆着”(《刷子李》)。而手艺人们作为晚清天津城市中的底层小生产者,既乏资财,又无依靠,在这种情况下,他们要想在码头上立足,只能在技能上下功夫,靠手艺说话。因此,不断磨炼技艺,使之精益求精,就成为手艺人们的共同选择,这是他们应对外在压力,提高生存能力的必需。而经过不断的实践和摸索,形成自己的绝活,就意味着高人一头,能赢得别人的尊重,对手艺人们来说又是自我价值的一种认同。
所以我们看到冯骥才笔下的手艺人们都有着不同一般的技能,有的甚至到了神乎其神的程度。像杨七钻研茶汤制作技艺,拥有了两个绝活,使得自己制作的茶汤“粘软香甜”,吃过的人无不叫好。泥人张捏泥人的手艺在手艺道上排第一,别人望尘莫及,更绝的是能够“台下一边看戏一边手在袖子里捏泥人。捏完拿出来一瞧,台上的嘛样,他捏的嘛样”。
即使拥有了这么高的技能,手艺人们也不敢有丝毫的懈怠,依旧精益求精,努力磨炼技艺。如泥人张经常出入戏院、饭馆,观察人间百态,即使饮酒时,也“一边留神四下里吃客们的模样”,为制作泥人搜集素材。
其二为处世态度上的自信、自立、自尊。
这一条实际上都是由第一条派生出来的。正是由于在技能的追求上精益求精,所以手艺人们对自己的手艺充满了自信:泥人张能“台下一边看戏一边手在袖子里捏泥人”是出于自信;泥人张捏好海张五头像后,“把这泥团往桌上叭地一戳”,反击他的挑衅也是出于自信;杨七、杨巴二人呈上茶汤,“一并退后五步,垂手而立”,静等“请好请赏”,还是出于自信。
也正是出于对手艺的自信,现实生存中他们无需攀龙附凤,也无需趋炎附势,只靠自己的技艺就能安身立命,所以手艺人们大都自立且自尊。作者在《泥人张》中说:“天津卫是做买卖的地界儿,谁有钱谁横,官儿也怵三分。可是手艺人除外,手艺人靠手吃饭,求谁?怵谁?”在《好嘴杨巴》中又说:“这手活儿别人明知道也学不来。手艺人的能耐全在手上,此中道理跟写字画画差不多。”在作者看来,人有手艺就可以自立,手上有绝活就可以不求人、不靠人,字里行间流露出作者对手艺人的自立和自尊人格的赞美和褒扬。
当自己的尊严受到蔑视的时候,手艺人们也会不自觉地拿起手艺的武器予以还击,以赢回自尊。《泥人张》中,面对海张五的挑衅,泥人张没有直接反击,像人们期待的那样“一个泥团儿砍过去”,而是用鞋上的泥捏出了“一脸狂气”的海张五头像,以自己妙绝的技能回击海张五的羞辱。当海张五接着又侮辱他,说“这破手艺也想赚钱,贱卖都没人要”时,泥人张的回应更令人叫绝——次日,街市小杂货摊上摆出了一二百个“海张五”泥人,并大书“贱卖”等字。泥人张凭着自己高超的手艺和聪明的智慧,沉稳反击,后发制人,最终为自己赢回了尊严。
其三为处世方略上的顺时应变。
手艺人毕竟处在社会的底层,地位低下,生意的单干性质和规模小的特点制约着他们的生存空间,同行的竞争、恶势力的横行霸道、官吏们的仗势欺人,常常威胁着他们的生存。因此,现实世界中手艺人的生存境况,并不像《泥人张》《刷子李》所写的那样充满传奇色彩和浪漫气息,相反却是相当的艰难,一言不慎甚至就会招来祸尤。像《好嘴杨巴》中的杨七和杨巴,本以为给李鸿章进献茶汤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可以捞得赏赐,并借此提高杨氏茶汤的声名,不料因为李鸿章把浮头上的碎芝麻误当成了脏土,而险些遭受杀身之祸。在这种境况下,如果杨巴直接倒出实情,指出李鸿章的误会,可能等待他的就是“挨一顿臭揍,然后砸饭碗子”的结局。但机灵的杨巴不愧是个善于“逢场作戏、八面玲珑、看风使舵、左右逢源”的人物,他揣着明白装糊涂,抢在李鸿章前作解释,成功化解了危机。他说:“中堂大人息怒!小人不知道中堂大人不爱吃压碎的芝麻粒,惹恼了大人。大人不记小人过,饶了小人这次,今后一定痛改前非!”这是一个多么绝妙的回答,既让李鸿章明白刚才茶汤上那些黄渣子不是脏东西,是碎芝麻,又给李鸿章留足了面子。但这又是一个多么无奈的回答,明明是李鸿章的错,却要抢着加在自己身上,明明自己无错,却要抢着求恕罪。这种机灵是以牺牲自己的人格做代价的,此刻泥人张为代表的手艺人那种孤高、耿介、自尊的人格已荡然无存,有的只是生存空间遭到挤压之后的人格扭曲,有的只是面对生存困境时的顺时应变。
杨巴这个人物是个异数,他没有什么能够“硬碰硬”的绝活,全靠一张嘴皮子上下逢迎,却成了杨氏茶汤生意红火乃至关系其存亡的关键因素。并不是说作者对手艺人的观点前后矛盾,而是作者借杨巴这个人物的塑造点出了《泥人张》和《刷子李》中所未涉及的手艺人生存困境这个命题。这也是作者在《好嘴杨巴》中仅用两个段落来写杨七,而把大段笔墨给了杨巴的原因。
结尾,杨氏茶汤落了好名声,这要得益于李鸿章这个官府人物的褒奖和杨巴的那张好嘴。耐人寻味的是,作者特意强调说:“李中堂并没有喝茶汤呀!”似乎提示我们,茶汤的出名与杨七的茶汤绝活毫不相干。如果对照《泥人张》中作者对手艺人技能的肯定和赞扬的话:“天津卫是做买卖的地界儿,谁有钱谁横,官儿也怵三分。可是手艺人除外,手艺人靠手吃饭,求谁?怵谁?”我们会发现,作者通过杨巴的故事,实际上颠覆了自己在《泥人张》中的设定,告诉我们手艺人并不“除外”,手艺不是万能的,为了生存,手艺人也需要去“求谁”,也会“怵谁”。这再一次道出了手艺人生存现实的无奈。无疑,这种思考较之《泥人张》《刷子李》但言底层手艺人手艺之精妙,人格之独立,要深刻许多,也现实许多。
{1}作者对友人谈及《俗世奇人》的创作意图时说:“鄙人写完《神鞭》与《三寸金莲》等书后,肚子里还有一大堆人物没处放,弃之实在可惜。后来忽有念头,何不把一个个人物写出来。各自成篇,互不相关;读起来正好是天津本土的‘集体性格’?”(冯骥才《作者题外话》)
(人民教育出版社中语室 10008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