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4期

《“肉食者”≠食肉者》辨正

作者:仲 宁




  《中学语文教学》2007年第12期刊载了杨向东先生题为《“肉食者”≠食肉者》的文章(以下简称杨文),认为苏教版课标本初中《语文》九年级(下册)《曹刿论战》中“肉食者”的注文{1}不妥,不应把“肉”视为专供人们食用的动物之肉,“‘肉食者’可以译作‘就鼎吃食的人’”。
  笔者认为,杨先生的观点及推理过程有诸多值得商榷的地方。具体辨正如下:
  
  一、杨文认为把“肉”视作专供人们食用的动物之肉不妥的两点理由不能成立
  
  杨文理由之一是“与情理不合”,认为“‘肉’普通百姓也吃,并不是只限于‘居高位’的统治者,更不是他们的特别嗜好”。笔者认为,虽说“肉”人人皆能吃得,但是在春秋时期并不是人人都能吃到并且吃得具有特别的政治意义。在当时生产力极不发达的社会背景之下,普通老百姓是没有能力经常吃到肉的。《孟子·寡人之于国也》就说:“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鸡豚狗彘之畜,无失其时,七十者可以食肉。”可见庶人吃到肉是非常艰难的。至于为什么唯独把在位执政的人称为“肉食者”,《左传·昭公四年》“食肉之禄”作了解释。晋杜预注:“食肉之禄,谓在朝廷治其职事,就官食者也。”唐孔颖达疏:“在官治事,官皆给食,大夫以上,食乃有肉,故鲁人谓曹刿曰,肉食者谋之。”这里反映了春秋时期的公膳制度,只有大夫{2}以上的人才可以享受公膳待遇。《左传·襄公廿八年》:“公膳日双鸡。”即指此。因此把在朝廷能得“公膳”待遇的官员都称为“肉食者”。
  杨文理由之二是“语序不符”,认为“肉食者谋之”不符合宾语前置句的条件。笔者认为首先要区分倒装句与倒装结构合成词的区别。“肉食者谋之”是完整的主谓宾结构,并不是一个倒装句。只是“肉食者”这个倒装结构合成词充当了主语,才引来了这样的误会。《古代汉语实用教程》中所说宾语前置是指在句法关系中,对词法关系并不适用。“肉食者”这个倒装结构合成词,接下来将作具体分析。
  
  二、关于“肉食”可以译作“就鼎吃食”
  
  杨文认为“肉食”可以译作“就鼎吃食”,其推导过程是这样的:1.古代“肉”有“圆形钱币的边”的涵义;2.可见古代“肉”还有与钱币有关的释义;3.古代钱币大多是用精铜浇铸的;4.“肉”在特定的语言环境中可以指代为铜质器物;5.“肉食者”中的“肉”也可以指铜质的器物——鼎;6.“肉食者”可以译作“就鼎吃食的人”,这种人自然就是统治者。看了这样的推导过程,笔者发现杨先生多用“还有”“大多是”“特定的语言环境中可以”“也可以”这样的词语来推断,将“肉”这个概念忽而放大,忽而缩小,忽而转移,当然最后推导出的结论也是“可以”。这里的弹性太大了,是不可能得出一个准确性的结论的,自然推导结论的价值也就要打个问号了。就如同说鸭蛋是椭圆形的,有的椭圆形可以和圆形很相像,所以鸭蛋可以是圆形的,这样的推理是不可能成立的。
  同时,杨文例证材料也存在偏差。杨文认为“肉”在特定的语言环境中可以指代为铜质器物,以《晋书·孟嘉传》中“丝不如竹,竹不如肉”及《陶庵梦忆·西湖七月半》“名妓闲僧,浅斟低唱,弱管轻丝,肉竹相发”为例证,认为这两句中的“肉”皆指铜质乐器发出的乐声。不知此种解释从何而来。笔者认为此两处“肉”应解释为“从口出的歌声,相对于乐器的声音而言”(《辞海》)。另外杨文引用《尔雅·释器》:“肉倍好谓之璧,好倍谓之瑗,肉好若一谓之环”,中间一句原文应为“好倍肉谓之瑗”,遗漏了“肉”字。
  笔者还有一疑问。诚如杨先生所言,此处“肉”可以解释为“鼎”字;那为何不直接写成“鼎食者”呢?考古发现,“鼎”很早就出现了,仰韶文化时期就有陶鼎,商周时期就有青铜制鼎。在《左传》(含经、传)中共出现“鼎”26处,而“肉”出现21处。“鼎”在词源上并不晚于“肉”,有什么必要舍“鼎”而用“肉”呢?从语义来看,“鼎食者”与“肉食者”在长期的语言流变中都形成了各自独特的内涵,有着不同的指代意义。
  
  三、“肉食者”即食肉者,“肉食”是OV式结构合成词(宾置动前结构)
  
  从语言学角度来看,汉藏同源说已被学术界普遍认同。学者一般认为原始汉藏语语法是“我你爱”这样的宾动结构,而汉语“我爱你”动宾结构则是次生现象。所以说古汉语中大量存在宾置动前结构句式,这也就是我们常说的宾语前置句。根据句法词法一般对应原则,在词法中也同样存在着这样的结构。如稍晚于《左传》的《周礼》中就出现“禽献/膳献/祀贡/币贡/兵输/孝行/友行/兽医/金奏”等这样OV式结构的合成词。据刘兴均先生统计,此类结构的词共计67个,出现的频率为106次{3}。OV式结构的合成词在汉语言发展过程中也一直存在着,在现代汉语中也大量出现。如:日食、月食、税收、农忙、宝探、物探、货运、客运、民运、宝藏、佛藏、国庆、校庆、婚庆、知遇、功耗、物耗、能耗、玉雕、冰雕等等,都是OV式结构的合成词。像日食、月食,就不能看做是主谓结构的合成词,“日”或“月”是“被食”,它们是“食”的对象。
  《曹刿论战》中的“肉食”和上面所列举的例子一样,也是OV式结构。“肉食”中的“肉”是其本意,指供食用的动物之肉。不能说“肉”在“食”,而是“肉”被“食”,“肉”是“食”的对象。《左传》中也还有“肉+动词”这样的倒装结构,如《左传宣公十二年》“郑伯肉袒牵羊以逆”中的“肉袒”,很显然也是一个OV式结构。还可以作为佐证的是,与“肉食”相对应的“草食”在先秦也出现了,如《庄子·田子方》“草食之兽”,自然也是这种倒装结构了。
  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倒装结构呢?“倒装”必然是与“正装”相对而言的,这是一种变化了的结构形式。倒装在古汉语中是常用的一种修辞手法。将“肉”置于“食”之前,这是语意重心强调的需要,强调所食的是“肉”而非其他。
  根据这样的结构分析,“肉食者”即食肉者,那么教科书中所注“吃肉的人”也就并无不妥,只是与“指得厚禄的人”之间缺少必要的解释。所以笔者建议教科书“肉食者”的注释修改为:“吃肉的人。春秋时期在位执政的大夫以上官员由国家供应伙食,食必有肉,因此‘肉食者’指享受高官厚禄的人,引申为执政者。”
  
  {1}教科书注“肉食者”为:“吃肉的人。指得厚禄的人。”
  {2}春秋时期有严格的等级制度,《左传·昭公七年》中有“天有十日,人有十等”,当时将人分为王、公、大夫、士、皂、舆、隶、僚、仆、台十等。
  {3}刘兴均《〈周礼〉合成名词的特殊结构:OV式》,《语言研究》2003.2
  (江苏泰州师范高等专科学校 2253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