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6期

面朝大海的窗户

作者:王家新




  穆旦(1918—1977),本名查良铮,生于天津,祖籍浙江海宁,1935年以优异成绩考入清华,抗战爆发后随校南迁长沙,后又步行至昆明,在西南联大继续学业。1940年毕业后留校任教,1942年加入中国远征军,任随军翻译,赴缅甸对日作战,经历了九死一生的考验。1945年出版第一本诗集《探险队》,1948年出版《旗》,同年赴美留学,1953年回国,任教于南开大学,翻译出版了普希金、雪莱等人的诗集。但从1958年起,诗人被剥夺了发表作品的权利,直到逝世后,他的诗作及译著《唐璜》《英国现代诗选》等才得以出版。
  在中国新诗史上,穆旦被视为最具有现代主义性质的诗人。他生性热情、聪慧、敏感,在南开中学时即开始写诗,显露出过人的才华,在清华和西南联大期间,深受英语现代诗人叶芝、艾略特、奥顿及当时在西南联大任教的英国诗人、著名评论家燕卜荪的影响,是当时最受人注意的青年诗人。闻一多在编选《现代诗钞》时,破例选入了他的11首诗,数量之多,仅次于徐志摩。
  穆旦《春》{1}
  穆旦崛起于一个民族危亡的年代,20世纪30年代末,他写出了一批交织着现代意识与民族忧患的诗篇,如《合唱》《在寒冷的腊月的夜里》《赞美》等;1942年2月,又写下了《春》《诗八首》等杰作。关于《春》,诗人当年的同学,著名学者、翻译家王佐良这样说:“写得更紧凑,文字也更透亮”;“不止是所谓虚实结合,而是出现了新的思辨,新的形象”。{2}《春》虽然也写到青春的苦闷和矛盾,但一扫新诗史上同类作品的感伤,它是一份崭新的生命和艺术宣言,给中国现代诗歌带来了一种新的前所未有的生机和活力。
   春
  绿色的火焰在草上摇曳,
  他渴求着拥抱你,花朵。
  反抗着土地,花朵伸出来,
  当暖风吹来烦恼,或者欢乐。
  如果你是醒了,推开窗子,
  看这满园的欲望是多么美丽。
  
  蓝天下,为永远的谜迷惑着的
  是我们二十岁的紧闭的肉体,
  一如那泥土做成的鸟的歌,
  你们被点燃,却无处归依。
  呵,光,影,声,色,都已经赤裸,
  痛苦着,等待伸入新的组合。
  这不是一首一般性的描写春天的诗,诗中出现的意象,都是生命的隐喻。因为春风吹来,青春被点燃和唤起,生命与生命之间在渴求着接触和拥抱。“反抗着土地”,可理解为反抗土地——尤其是冰封的土地——的禁锢,只有反抗才能出现在地面上,这是生命正当的权利。青春总是伴随着苦闷,这是成长的烦恼,但也是成长的快乐,生命就是这样一种矛盾体。接下来,诗由大地上青草、花朵的觉醒转向一个想象中的“你”:“如果你是醒了,推开窗子/看这满园的欲望是多么美丽。”新奇就在于不是满园的“春色”或“花朵”多么美丽,而是“满园的欲望多么美丽”!那破土而出的花朵正是生命欲望的呈现,正是它给世界带来了蓬勃的生机,它是纯洁的,也是“美丽”的,用不着羞耻。
  接下来,诗人的视野进一步拓展,“蓝天下,为永远的谜迷惑着的/是我们二十岁的紧闭的肉体”,这里的“永远的谜”指的是生命的谜、宇宙的谜,它蛊惑着醒来的生命。生命被“点燃”了,但一时又“无处归依”,它必然要经历一个痛苦的寻找过程,这使生命陷入苦闷,但又使它更强烈地渴望,“啊,光,影,声,色,都已经赤裸/痛苦着,等待伸入新的组合。”无论是自然界的光影声色还是青春觉醒的肉体,都因强烈的敏感、透明的渴望而变得“赤裸”,都在痛苦地渴求融入其他生命,都在渴求自身的实现、扩展和更新。
  关于《春》,王佐良这样说:“不止是所谓虚实结合,而是出现了新的思辨,新的形象,总的效果是感性化,肉体化,这才出现了‘我们二十岁紧闭的肉体’和‘啊,光,影,声,色,都已经赤裸/痛苦着,等待伸入新的组合’那样的名句——绝难在中国过去的诗里找到的名句。”{3}为什么王佐良盛赞这两句诗?因为“我们二十岁紧闭的肉体”极其感性化,写出了生命这样一种物质的肉体的存在;而在“啊,光,影,声,色,都已经赤裸”这一句诗中,诗人以其敏锐的知觉,特意把光影声色分开,不仅突出了每一个意象的独立的质地性,而且特别富有语言的质感,有一种极具体又极抽象的现代主义式的诗感。
  著名翻译家、诗人袁可嘉也这样认为,在穆旦的诗里“肉感中有思辨,抽象中有具体……形象和思想密不可分,比喻是大跨度的,富有暗示性,语言则锋利有力,这种现代化的程度确是新诗中少见的”;《春》这首诗“体现了现代派的许多特征:敏锐的知觉和玄学的思维,色彩和光影的交错,语言的清新,意象的奇特,特别是这一切的融合无间”。{4}
  这两位的论述都指出了穆旦诗的特征:一方面具有新奇深刻的思辨性即“玄学的思维”,另一方面又具有敏锐的知觉,极其感性化,语言和意象都富有质感。如,该诗一开始就一扫过去“大地回春”这类陈词滥调,不说“青草泛绿”,而说“绿色的火焰在草上摇曳”,意象新奇,富有生命的动感和活力;“看这满园的欲望是多么美丽”,则以某种新奇的现代修辞手法,把具体的花草“置换”为一个抽象概念“欲望”,但又不虚,恰如袁可嘉所说“肉感中有思辨,抽象中有具体”,使这句诗骤然在具体与抽象之间获得了一种张力。耐人寻味的是,这句诗在初次发表时为“如果你是女郎,把脸仰起/看你鲜红的欲望多么美丽”,但不久就被诗人改成了这个样子。这种改动,使全诗获得了焕然一新的力量。初稿很“小资”,也有些俗气,修改后则有了一种质的变化,有一种强烈而陌生的现代主义式的诗感。从初稿到定稿,其间的艺术进展真是让人惊异。
  《春》可以被视为一首现代主义式的“青春之歌”:在艺术上它有一种强烈、奇异的新鲜感和陌生感,在观念情调上虽然也写到了痛苦、迷惘和内心矛盾,但充满了勃勃生机和哲理启示性,一点也不沉闷。如果把它和冯至、何其芳早期抒写青春苦闷的诗作进行对照阅读,我们便可以感受到它这种特质。
  穆旦《赞美》{5}
  这是诗人的一首力作,已被选入高中语文教材多年,但到今天,许多中学老师仍感到它很难教。他们一方面感到了这首诗巨大的抒情力量,另一方面又感到它的艺术特质和其中的不少句子都很难把握。可以说,这是高中语文教材中最有“难度”的一首诗。下面,我就试着对这首诗进行解读。
  《赞美》写于民族苦难加剧的时日,因而它首先是一首深沉感人的哀歌。诗的第一段是一种宏观的带有历史纵深感的对民族苦难的叙述。不仅是烽火连天、山河破碎的现实,还有更悠远的民族生存的艰辛记忆(“在野草的茫茫中呼啸着干燥的风”“说不尽的故事是说不尽的灾难……”)在调动着诗人的感情。诗人的笔没有局限于现实,而是指向了深远,指向民族恒久的悲哀。
  正是面向这一切,诗人不仅有“太多的话语”要说,还有“太悠久的感情”要抒发;他不仅感到了“在忧郁的森林里有无数埋藏的年代”,而且还感到了“它们静静地和我拥抱”,亦即感到了一个民族的历史对一个诗人的期待。正是通过这种诗的感受力,诗人把我们带入了一个富有历史纵深感的诗的空间:我们在感受这广大土地上无尽的苦难和艰辛的同时,还感到了一种与它相称的诗歌情感的幅度、深度和力量,感到了一种深沉博大的“史诗”般的蕴涵;感动我们的,正是诗人所满怀的这无尽的爱和悲悯,“我要以荒凉的沙漠,坎坷的小路,骡子车/我要以槽子船,漫山的野花,阴雨的天气/我要以一切拥抱你……”这样的诗句不仅感情深沉,而且具体可感,富有语言的“质感”,有力地避免了同时代诗歌中常见的那种空洞的、概念化的抒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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