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娜
《宦娘》是人鬼之恋,“知音”之恋,精神恋爱,是蒲松龄栽种到神州爱情百花园的神品。另一个精神恋爱的例子是人们百读不厌的聊斋故事《娇娜》。
孔生雪笠跟皇甫生交往,亦友亦师。不久孔生胸前生了肿块,皇甫生请妹妹娇娜来医治,“引妹来视生,年约十三四,娇波流慧,细柳生姿。生望见颜色,呻顿忘,精神为之一爽”。孔生立即迷上了娇娜。娇娜动手割除肿块,“一手启罗衿,解佩刀,刃薄于纸,把钏握刃,轻轻附根而割。紫血流溢,沾染床席。而贪近娇姿,不惟不觉其苦,且恐速竣割事,偎傍不久”。《红楼梦》里宝玉挨打,要喊姐姐妹妹,据说可以解疼。聊斋的圣人后裔早就比宝玉走得更远:因为挨着美女,开刀都不怕疼了!孔生对娇娜一见钟情,向皇甫家求婚,却因娇娜年龄小,娶了娇娜的表姐松娘。再跟娇娜见面时,已是姐夫小姨。我家乡青州有玩笑话:“姐夫小姨,挤眼弄鼻。”娇娜这位小姨在姐夫跟前却表现得那样的活泼、幽默、大方。“娇娜亦至,抱生子掇提而弄曰:'姊姊乱吾种矣。'”对孔生,“笑曰:'姊夫贵矣,创口已合,未忘痛耶?'”真是面面生风,显得天真、真诚、富有情趣。娇娜和孔生既已成为亲戚,他们之间的感情似乎就永远埋在心底了。但是,灾难时刻见人心,当娇娜遇难时,孔生仗剑保护,不顾自己安危,为雷霆击晕。此时,娇娜的真情像火山一样爆发:“孔郎为我而死,我何生矣!”“娇娜使松娘捧其首,兄以金簪拨其齿,自乃撮其颐,以舌度红丸入,又接吻而呵之。”……娇娜已经无家可归,娇娜完全可以跟松娘一起“效娥皇女英”,蒲松龄偏偏不做这俗套的处理,他让娇娜搬到孔生家的“闲园”中,经常与孔生一起喝酒、下棋、聊天,却就是再也不谈男女情!娇娜和孔生甚至于没有像宦娘和温生那样,既有赤诚的爱情表白又相约来世。表面上看来,有情人未成眷属,有点儿遗憾,实际上,蒲松龄正是想通过娇娜这个形象追求一种全新的理念:男女之间高于肉体关系的精神联系是更为难得、更为可贵的。这种精神联系,是善的,美的,更是新颖的。蒲松龄把这样的两性关系叫“腻友”,就是关系亲密却不涉及男女私情的朋友。异史氏曰:“余于孔生,不羡其得艳妻,而羡其得腻友也。观其容,可以忘饥;听其声,可以解颐。得此良友,时一谈宴,则'色授魂与',尤胜于'颠倒衣裳'矣。”男女之间除了肌肤之亲之外,还应该有更深的精神联系,而且精神联系胜于肌肤之亲,是封建时代其他作家从来没有涉及的领域。
知己之恋的颂歌
连城是个美丽才女,知书达礼,擅长刺绣。他的父亲史孝廉拿她的“倦绣图”征少年题咏,其实想挑女连城婿。
“倦绣”是少女怀春的意思。贫士乔生写了两首诗,其中有两句:“刺到鸳鸯魂欲断,暗停针线蹙双蛾。”刺绣刺到鸳鸯时非常失落,停下了针线皱起了眉头。想什么?当然是想自己年轻美貌却不能像鸳鸯那样成双成对。乔生读懂了连城对爱情的渴望,跟连城产生共鸣。连城看到乔生的诗,很高兴,对父亲极力称赞乔生,但史孝廉嫌乔生穷,原来史孝廉征诗择婿,征诗是幌子,挑有钱人做女婿才是真正目的。连城逢人就夸乔生,还伪称父命,派佣人送银子给乔生,让他安心读书。乔生说:“连城我知己也。”思念连城,如饥似渴。连城和乔生取得感情契合时,还从来没见过面,这和因外貌吸引,以“色”为标志的一见钟情有本质区别。连城大概想通过帮助乔生金榜题名实现洞房花烛,但父母之命却用金钱说话,史孝廉把连城许给盐商的儿子王化成。不久,连城病倒,奄奄一息。西域头陀出了个偏方,用男子胸头肉一钱做药引子。这时,父母之命选择的女婿露出自私面目,嘲笑史孝廉:“痴老翁,欲剜我心头肉耶!”史孝廉一气之下宣布:哪个男子肯割肉给连城治病,就把女儿嫁他。关键时刻,乔生登门,亲手割下胸前肉交给头陀,知己之恋发展为给心上人献身。史孝廉被感动了,想实践诺言。这时,在生死考验面前溃不成军的王化成又跳出来,坚持对连城的占有,要告官。史孝廉只好把乔生请来,用1000两银子致谢。乔生拂袖而去:我不爱惜心头肉是为报答知己,我不是卖肉的!这时,连城派仆妇劝乔生说:我梦到三年必死,你何必跟人争“泉下物”?乔生明确表示,他对连城的爱是知己之爱:“士为知己者死,不以色也。”只要连城和他同心,婚姻不过是可有可无的形式。连城信守忠诚,在盐商逼婚时忧愤而死。乔生前往吊唁,一痛而绝,相从地下。乔生对连城说:你死了,我怎么能自己活?他追索连城的托生地,想继续追随,结再生缘。他们的痴情感动了一位在阴司掌权的好朋友,给他们争得复活的机会。经过生死相从,连城、乔生在阴司完成了自主婚姻。连城和乔生为了爱情,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生生死死不变。他们的爱情是生死恋,更是“知己之恋”,他们是超越贫富之别的知己。在这个爱情故事里,以封建家长、官府为一边,以真心相爱的青年男女为一边,白热化相拼,在金钱不能诱、威武不能屈、生死不能隔的恋人面前,父母之命、金钱官府被打得落花流水。《连城》是一曲顽石为之点头的“知己之恋”颂歌。
聊斋还有个知己之恋的小故事《瑞云》。瑞云是杭州名妓,身价很高,清贫的贺生喜欢她,却没能力跟她相聚,给她赎身。不久,有位异人在瑞云额头上按了一指头,瑞云脸上留下一块墨痕,并一天天变大,美女瑞云变得丑状类鬼。这个时候,贺生毅然将她赎回家。瑞云不肯以正妻自居,贺生大义凛然地说:“人生所重者知己,卿盛时犹能知我,我岂以衰故忘卿哉!”故事结局是喜剧性的,异人帮瑞云恢复了如花的容颜,而且感叹:“天下唯真才人为能多情,不以妍媸易念也。”古代小说的妓女形象经常是美丽的,蒲松龄却写个丑状类鬼者而且让她的情人经受考验,唱了曲“知己”之恋的赞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