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孙氏思想分析



  自西汉以来直到孙氏年代,儒、释、道三者、就交替着彼兴此伏、我盛你衰的局面,而且任何一个局面,都是短暂而难以稳定。在已经就十分紊乱的浮沉中,加之以当时有很多的多头政权各不统一地为政。如400 至403 年中,就有东晋(马司氏)、魏(拓跋氏)、后燕(慕容氏)、后秦(姚氏)、西秦(乞伏氏)。后凉(沮渠氏)、南凉(秃发氏)、北凉(沮渠氏)、西燕(慕容氏)和西凉(李氏)十个政权同时并存。408 至411 年中,也有十个割据小王朝,唯后燕与后凉已亡,代之以北燕(冯氏)与夏(赫连氏)。所以各处都不能相同。

  此外,由道教蜕化出来的方士,由儒教分流出来的谶纬,甚至在某一个短期中比道教儒教更风云变色,凭三寸如簧之舌,一夜间赐爵封候,一席话即尚取公主,群魔起舞,翩跹朝野,百丑毕呈,千年遗笑,所以学术、宗教方面的紊乱,也不言可喻。而孙氏能在此五光十色、人妖不分的学术界、宗教界中目不眯色、行不迷路、众醉独醒的走完了漫漫长达140 多年人生长途始终循着正道通衢上行程,是很不容易的。

  (一)本立于儒

  他以"七岁就学,日诵千余言"(见《旧唐书·本传》)、"通百家言"(见《新唐书·本传》),而成为"圣童",所以儒教思想在他的脑子里毕竟就先人为主,并打下了根深抵固的基础。

  加以家境贫寒(见《要方·序》):"汤药之资,倾尽家产"),更容易磨炼出"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的穷儒特性。在孙氏之前,已有不少家贫如洗而磨硕志气的读书人,终成大儒者,如匡衡(约公元前65-后7年)凿壁、荀悦(148-209 年)偷读、阚泽(?-243 年)佣书、车胤(晋)囊萤、孙康(晋)映雪,??这都是孙氏少年时代所崇拜的对象。

  又以"周宣帝时,思邈以王室多故,乃隐太白山。隋文帝辅政,征为国子博士,称疾不起"(见《旧唐书·本传》)。考周宣帝,指字文资,戊戌(578 年)六月即位,改年号为大成元年。已亥(579 年)二月,即禅位于太子宇文阐。所以宣帝执政仅仅八个月。证明孙氏在578 至579 年之间在太白山隐居。隋文帝指杨坚,他辅政之君,是静帝字文阐,当武帝建德二年(573年)时,太子宇文赟纳杨坚之女为妃,杨坚即有了政治资本。宇文赟执政后(578 年),封杨坚为上柱国、大司马。宇文阐即位(679 年),杨坚为假黄钺、左大丞相,权倾一时,百官折服。辛丑年(581 年)杨坚灭周称帝,改国号为隋,自称文帝,改元为开皇元年。所以"隋文帝辅政",是指578 至580 年的三年中。这也证明直到581 年,孙氏还在隐居。直到唐太宗、贞观元年(627 年)诏孙氏入京之前的武德九年(626 年),孙氏一直隐居不出。所以孙氏在前半生(85 岁入京之前)的岁月,安心于韬光养晦隐居于太白山,这种逃尘避世,君子独善其身的生涯,更有助其学问的长进和思想、道德、品质、知识、技术的提高。

  同时"善谈庄老"(见《旧唐书·本传》)、"善言老子庄周"(见《新唐书·本传》)、"居于嵩山修道"(见《独异志》)的深究道理、炼丹修养,甚至撰写了不少道教著作。但并没有妨碍于儒教,相反,这两者有时还有相互相成的效益。

  孙氏85 岁之前,身处乡野,是前半生,读书、修道及习医,属于耕读性的智力投资阶段。86 岁入京后的56 年,应诏王室,身寓京畿,除了学无止境的还在消遣性的发挥其才能阶段。没有前半生,就不可能有后半生的才能供你发挥。没有后半生,前半生的辛勤也只能付之东流。所以两个"半生",是有其截然不同的明显界限,但又浑然一体无法分开。

  当然,更有两个特殊的有利条件:其一,天假其年,如其80 岁而逝世,则《要方》还没有动笔,唐太宗也无法请他入京。其二,不遇盛世,不遇明君,也是老死窗牖,至多在《道藏》中读到他写的没有两部《千金方》在内的几部道教著作而已。

  他儒家思想反映在言语、行动及著作中比比皆是。他每谈及读书,必提四书五经。平常语言用字,来之于四书五经者更多。对仁、恕、礼、义、忠、孝、恻隐甚至"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等的思想,在言语或文字中也不断地反映出来。

  还有"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补勿动"、"君子之远疱厨也"、"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有教无类"、"三人行必有我师"、"危邦不入,乱邦不居,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思无邪"、"朝闻道夕死可也"??等等孔孟精神,都能毫不含糊地一一履行(参阅第三章鸿儒·六儒家思想)。

  孙氏由于本立于儒,所以对晚节也十分重视。"愿坚晚节于岁寒"的晚节,犹同各种赛跑最后的终点冲刺,是终身最重要宝贵的一个环节。自古以来,没有一个人不叹保持晚节之难。但不知孙氏之难比一般人更难,因为他有两个别人所没有的诱导你失节的条件。要越过这个"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的孽障,没有牢固的儒家思想是难以做到的。这两个魔障是:其一,是超高寿。老,历来就没有标准的,老、耆、耋、耄的解释,因书而异,但在习惯上来说,6O 岁以上者为老。假定享年90,则有30 年的晚年来保持晚节。现在孙氏140 多岁,他的晚年为80 多年,两三倍于别人。有人把人的晚节为铁链,任你铁链多牢固,只要几百个环中一个环坏了,整个铁链即全部报废。你想他的高年愈高,不是难度更大吗。

  其二,是荣华。荣华是好事,但在它的隐影之下,就孕蕴着骄做、自大、衰颓、腐朽、堕落与失节。考孙氏晚岁荣华,63 岁时,隋文帝征为国子博士;86 岁时,唐太宗诏诣京师,授以爵位;118 岁时,唐高宗召见,拜谏议大夫;132 岁时,唐高宗避暑九成宫,伴驾避暑,授以承务郎直长尚药房;133 岁时,上书辞疾请归,又赐以良马及鄱阳公主邑宅。一个医生而享受如此待遇,真是皇恩隆厚,古今能有几人,不可谓不荣华到极顶。但孙氏依然全身书气,一领青矜,不参予国事政治,不介人是非之门,守身如玉,归真返朴地著书、立说、读书、治病,直到全受全归的羽化。就是身后,也是磬室羞囊,一无遗物可以作陪葬薄殉(参阅第二神仙·六身后)。

  (二)志归于道

  孙氏在85 岁以前的前半生,除读圣贤书、习歧黄术之外,就是研究黄老之学。单单凭"善谈庄老"、"善言老子庄周",一言泛泛之词,而且从来文人墨客之善谈庄老者,代不乏人,所以无法证实为道教中人物。"善谈老庄,隐于太白山习道,兼精阴阳医术推步,??著有千金要方、福寿论、摄生真录、枕中素书等书留世"(见《续仙传》),虽然写得比较深入一些,但也难以证实孙氏是道教中有地位的人。不过能称"真人"及撰写及疏注道教中不少书籍,以及言行中流露出来的思想等等,才是证实孙氏的确是在道教人物中的佼佼者。

  86 岁以后的后半生,虽然没有看到他修道炼丹事迹的纪录,但两部《千金方》中的大量道教语言和思想,可以证明他还是沉浸于道教之中(参阅第六章大医·十一孙氏学术思想探讨。第四章居土·五孙氏在三教中佛教思想最少。第五章真人·二孙思邈的道教思想)。

  (三)权测孙氏在道学上佛学上造诣的深浅。

  成篇累牍的著作,固然是研究作者思想的第一手资料,但总不及日常生活无意中流露出来的片言只语,更能忠实地暴露其隐蕴内心深处的真正思想。孔子提出"察言观色"(见《论语·颜渊》)来分析对方的心理与思想,的确是很好的手段。那未我们来仔细地研究一下孙氏的某些言语。

  道教是用"道"来说明宇宙万物的演变。《道德经》:"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可以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也可以说,它是道教学说中的中心思想。现在对照一下孙氏的思想:《要方·序》:"夫清浊剖判,上下攸分,三才肇基,五行肇落,万物淳朴,无得尔称。"他的思想基础,就是"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原夫神医秘术,至赜参于道枢"(见《翼方·序》),道枢一个词目,没有找到出处,但宋时曾慥有《道枢》一书(搜入《道藏》641-648 册),内容俱谈道教哲学。

  "阳道强坚而易歇,阴道微软而久长"(见《翼方·禁经·受禁法》)。

  孙氏非但点出了道有阴阳柔刚,而且更进一步延伸道教另一个重要教旨的"清虚以自守,卑弱以自持"(引《汉书·文艺志》),以柔制刚的思想。

  孙氏又谓:"不惧于物,合于道数"(见《要方·养性·养性序》)和在鄱阳公主邸宅答卢照邻问"高医愈疾,奈何"时,也谓"太上畏道,其次畏物,??"(见《新唐书·本传》)。尽管他言的地点不同,表达的形式各异(一为手书,一为口述),但意思完全一致,认为"道"是最最重要的。对道的评价,孙氏也作过实事求是的论断,谓"万年无穷,当由修道,道甚易知,但莫能行"(见《要方·养性·养性序》)。综合以上种种,可以证实孙氏对"道"的认识,是相当透彻深入的。

  "绝圣弃智"、"无为而治",又是道教重要思想之一。"绝经弃智"的效果,老子认为可以"民利百倍",庄子认为可以"大盗乃止"。老子又认为"为无为,则无不治",事实上"无为"与"道"是有其联系的。道家思想中的"无为",是顺应自然的变化之意。他们认为宇宙万物的根源是"道",而"道"是"无为"而"自然"的,人效法"道",也应该以"无为"为主。

  所以孙思邈的"痛夫举世昏迷,莫能觉悟,自育若是,夫何荣势之云哉"(见《要方·序》)一语,如其没有对"绝圣弃贤","无为而治"有大彻大悟的认识,是无法说得出来的。孙氏可能认为这深邃的语言,或许一般人难以理解,所以索性开门见山他说明"是圣人为无为之事"(见《要方·养性·养性序》)。

  道教既谈到了"无",从而又联系到"无"与"有"的矛盾统一。老子曾谓:"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见《道德经》)现在孙氏的"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及我无身,吾有何患。由此观之,形质既著,则疴瘵兴焉。静以思之,惟无形者可得远于忧患矣"(见《翼方·禁经》)。这正是孙氏进一步深入浅出地阐明这个道理。而且孙氏的"无我"思想也和《关尹子》①的"惟无我无人,无道无尾,所以与天地冥"同一个思想。

  道教接受了《书·大禹谟》:"满遭损,谦受益"的精神而发展为他们又一个重要思想--祸福倚伏论。认为事物发展到极度时,就是会向相反的方向转化。因为矛盾的双方经过斗争,在一定条件下走向自己的反面。所以老子总结为"祸兮福之倚,福兮祸之伏"(见《道德经》)。

  孙思邈的"会通玄冥幽微,变化难极"(《要方·序例·治病略例》)、"知进而不知退,知得而不知丧,嗜欲煎其内,权位率于外,其于过分内热(作热中来领会)之损,胡可胜言"(见《翼方·退居》)以及答卢照邻问"人事奈何"的"心小、胆大、行方、智圆"(见《新唐书·本传》??等等,都是在这个思想指导下所发出的心声。

  又一个道教重要特点,是在生活上要求"寡欲"与"知足"。老子强调"祸莫大于不知足,咎莫大于欲得,故知足止之足常足矣"(见《道德经》)。慾不等于欲,但慾是欲的内容之一,"欲"在道教中认为最可怕的字眼之一,诚如《太清经》①:"谓贪爱情欲,深广如海也"所指出,欲海无边,不知古今来多少人沉溺其中。不过"寡欲"、"知足"并非目的,仅仅是手段,通过这个手段来达到"道"的最终目的。

  "修炼之士,当先入静"(见《云笈七签·灵响词序》)、"唯道集虚,虚者心斋也"(见《庄子·人间世》)。因为奢欲无厌、心不知足的人,永远也静不起来,虚不起来的。

  通过静和虚,才能达到最后目的的成"道"。诚如严遵②所谓:"静为虚户,虚为道门"(见《道德指归论》)。它们的关系和联系,是"寡欲一知足一静一道"。孙氏对这一点,也是拳拳服膺,身体力行的。因资料太多,只能略举一二,如:"丝竹凑耳,无得似有所娱。珍差迭荐,食如无味。醽醁兼陈,看有若无"(见《要方·序》)。

  "于名于利,若存若亡。于非名非利,亦若存若亡"。"恬澹虚无,真气从之,精神内守"(见《要方·养性·养性序》)。

  "(居处)更不能广,广则营为关心,或似产业,尤为烦也"(见《翼方·退居·择地》)。

  "一物不得在意营之"、"衣服但粗缦,可御寒暑而已"(见《翼方·退居·养性》)。

  "邀名射利,聚毒攻神"(见《翼方·补益·叙虚损论》)。

  听其言而识其人,窥其行而知其志,因为它与思维有密切的关系,是思① 《关尹子》1 卷。周·尹嘉撰。书中多佛教及神仙方使家,并杂以儒家言。故后人认为是宋代之作而伪托于周。

  ① 《太清经》,见《道藏》。

  ② 严遵,梁·秭归人,少善庄老。撰有《道德指归论》8 卷。

  维的工具,是思想的直接现实。由此而知孙氏始终是不越雷池一步地在儒家"克己"和道家"无为"中走着。

  (三)业从于医

  从"吾十有八而志学于医。今年过百岁,研综经方,推究孔穴"(见《翼方·针灸上·取孔穴法》)至140 岁《翼方》脱稿,120 多度寒暑,泡浸在临床治病、龟手传方、立言撰书中,当然是医林人物,而且还是有名的重要人物,当然是医业中巨孽了(参阅第六章大医)。

  三、小 结

  我们通过了以上的全部了解、认真考证、客观分析,知道孙氏的形象,不难肯定是:本立于儒、志归于道、业从于医的典型古代德高望重高级知识分子。但内在的思想却比较复杂、矛盾错综,我们透过两部《千金方》的论述来寻找出他的思维轨迹,是:既无能摆脱历史的遗留和当时的情况唯心论普遍泛滥的世界观,但也能蕴含着不少众醉独醒朴素的唯物论思想。

  他的哲学观点,虽然孔孟的儒家思想基础打得早、打得结实,但还没有比老庄哲学对他的影响更深。所以在两者发生矛盾时,往往就舍儒而就道。即使以医学来说,技术性领域全部被道家所占领。只有思想性的才是儒家天下。引以为万幸的是,孙氏能用儒家的积极性来制服他道家的消极性,得以鼓舞他的工作,否则完全用"为无为"的道家思想来指导,《千金方》也不成为《千金方》,充其量不过是一部修炼、养生、求长生术的道教书而已。他终身高风亮节,忠于医学事业,是由于他忠实服膺于儒家的社会伦理的结果。但有时也无力自制地有"惚兮恍兮"、"湛兮似或存"(见《道德经·上篇》的思想出现。正因为他对道教感情之深,所以他强调要做一个合格的医生--大医必须"不读庄老,不能任真体运"(见《要方·序例·大医习业》)。即使闲来无事的消遣,也要"闷则何以遣之,还须蓄数百卷书,易老庄子等,闷来阅之,殊胜闷坐"(见《翼方·退居·养性》)。孙氏是博览群书的学者,为何其他书都不去遣闷,而独独垂青于道家书?当然不言可喻了。

  后人对他的"疾病与梦"、"房中补益"、"禁经"等,非议较多,也正是他的思想被道教--可惜不是正途的老、庄之道而是经过张道陵、袁天罡等人修正以后之道所占据了整个领域所致。

  也不可否认,他思维中主要的还是唯物观念,但也不能不看到他还混杂着唯心观念和迷信思想。这种乍左乍右,时而唯物时而唯心的摇摆不定,正是他儒家思想与道家思想加上自己的思想方法三者的消长起伏。同时更应该进一步看出掺杂了谶纬的两汉经学,也能使孙氏唯心观念的滋长,秦汉以后的老庄学说,也是使孙氏朴素唯物思想产生了影响。

  唯物论的"人定胜天"思想,在孙氏思维中还是十分牢固的,如"故有天行温疫,病者即天地变化之一气也。斯盖造化必然之理,不得无之。故圣人虽有补天立极之德,而不能废之。虽不能废之,而能以道御之"(见《要方·伤寒上·伤寒例》)。所以能够这样说,纵然孙氏的思维是多色彩性,但其绝大部分还是属于朴素唯物的观念。也就是说,在孙氏思想中朴素唯物的观念占着主导地位。自古以还,包括医家在内的文化人,百分之百都有名,有字、有号、有别署。到了晚年,还署一个"××老人"、"××老人"。如其为道教中人,则更少不了一个"××子"、"××子"。直到解放后的今天,在各种登记表格里还有"曾用名"一栏。而孙氏则在141 年中只有"思邈"一个名,在古今文化人中是绝无仅有的,这更显示出他的超凡脱俗!

  我们把孙氏作出一个总评,觉得十分困难。只有借用许叔微①的话,是"唐① 许叔微(1080-1154 年),字知可,宋·真州(今江苏省仪征)人。以京试 落第,乃业为医,为宋代一大名医。撰有《普济本事方》10 卷。23 门、300 余方。

  有孙思邈,又皆神奇出人意表"(见《普济本事方·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