峻青 ××兄: 此刻正是盛夏季节,想你们那里,一定是骄阳似火,燠热难当;可现在,当我写这封信给你的时候,我们这里的气候却只有十六、七度,不但凉爽异常,而且还得穿毛衣呢。因为此刻,我正在北国塞外,海拔一千五百多米的塞罕坝上。 这里,完全是南国深秋的气候,寂静异常的草原之夜,听得见大雁的鸣叫声,虽然还没到它万里云天展翅南飞季节,但是它那苍凉的叫声,却使人想起了秋天,想起了凉秋九月塞外飞霜的日子,也想了关山阻隔鸿雁传书的故事。 啊,鸿雁,我愿你早日起程,振翅南飞,越过那万里长城,黄河长江,给我那还在燠热中的南国亲友,带去这来自遥远草原上的书信,也带去这塞罕坝上的清新凉爽之气,以及这满野鲜花,无边绿意…… 啊,朋友,可曾记得:在过去多少次的书信中,我都劝你能抽暇到北方来,我们一起做一次齐鲁燕赵之行;而你,也在多少次的来信中,表示了对于北国山川的向往。你甚至还引用了古人的诗句,来抒发了你希冀北国之行的强烈愿望: 自怜诗少燕赵气, 不辞冰天跃马行。 虽然这是你的自谦之词,因为我知道,你的诗,不乏雄伟的气魄,但,你的心情,我是完全理解的。而现在,由于你公务羁身,无暇一践同游之约,我只好只身北来,以偿夙愿。 我是八月十三日来到承德避暑山庄的。我游览了山庄的名胜古迹之后,热情的主人又对我说: “到了避暑山庄,如果不到围场和坝上,就不算真正到承德。去吧,去看看那清朝皇帝打猎的木兰围场,去看看别有风光的坝上草原。” 于是,我又从避暑山庄到了木兰围场,来到了海拔一千五百多米的塞罕坝上。 果然是名不虚传。 在避暑山庄,我已领略了北国山川的雄伟,离宫风物的优美。而围场和坝上,却又有着另一番特别的风光。 真的,朋友:我曾经游览过苏杭胜地,领略过吴越风光,东南形胜。也曾到过南岳、北海、长江、黄河,饱览过山川之秀,沧海之雄,可是,这儿,地又有着与众不同的风貌。 就拿这避暑山庄来说吧,这里的湖光山色,固然与杭州西湖迥异,而宫殿楼阁,也和颐和园不同。至于围场和坝上,那就更加独特了。如果说,山庄还多少有点儿庄的味道,人工的痕迹。那么,坝上就完全是以野趣取胜了。 完全是大自然的美。 这美,就美在辽阔、雄伟、自然。 为这塞外草原的雄伟优美的风光所激动,为怅讶于你没能同来的心情的驱使,我特写此信给你,希望它能多少给你带去一点燕赵之气,边塞信息。 先从木兰围场谈起吧。 木兰围场位于承德避暑山庄的北面,它地域辽阔,周环一千三百余里。过去是蒙古额尔沁、翁牛特部落的游牧之处。清康熙(1681年)辟为木兰围场。作为固定的“行围习猎肄武绥藩”之所。每当农历八月,清帝就要率领王公大臣、阁部官员以及八旗劲旅到这儿来举行盛大的“秋□之典”。参加此一盛典的还有蒙古、新疆等各族部落上层领袖人物、扈从随猎。 清帝的这种狩猎活动,并非完全是为了娱乐,更重要的不是为了“处承平无事之时,而不忘武备”。所以就通过狩猎,训练八旗士卒,加强战备,巩固和保卫北部边疆,预防和抗击沙俄入侵。同时,也是为了“绥藩”,加强和巩固多民族之间的团结以维护统一祖国大业。因此,这“秋”活动,就被清帝“定为祖制”,“垂为家法”,每岁或隔岁必行,从未废弃。 这,你就可以想见这围场的规模和气派了。围场非常辽阔,山峦、峡谷、盆地、平原,到处长满了白桦林和茂密的青草。到处是苍翠一片,象绿色的海洋和绿色的岛屿。我们的汽车,就在这绿色的海洋中飞驰前进,山坡上,不时地出现一片片白云似的羊群。车两旁,不时地惊起鼹鼠和飞鸟。望着这样辽阔雄伟的山野,怎能不发怀古之幽思,想象起当年清帝狩猎于此,万马奔腾山鸣谷应的壮观情景呢。 有过种种记载和传说: 从康熙二十年正式建立木兰围场起,至康熙六十一年的四十二年中,这位皇帝就曾到塞外巡狩猎过四十八次。他曾在一日之内,射兔三百一十八只。乾隆也曾多次“殪虎”和射熊,并为此而立过“虎神枪记”石碑一座,宣布扬他的武功和神威。 这矗立在山林荒草中的碑石,更增加了围场的古朴野趣,也越发激动着人们的想象。 然而,更加引人入胜的还是坝上。 这坝,叫塞罕坝,它的原名是赛堪达巴罕,蒙语是美丽的高原。现在叫塞罕坝,则是蒙汉两种语言的的浑称,塞罕是蒙语,意即美丽;坝是汉语,意为高原。 这儿确比围场高得多了,汽车绕着山坡一个劲儿的盘旋向上,跑了很久,才爬到了坝顶。上得坝来,我不禁惊叫了一声,原来这和爬山不同,平时爬山,爬到山顶,虽能登高望远,但望到的却依然是那连绵不断的群山、高高低低的峰峦;而现在,上得坝来之后,纵目四眺,展现在我面前的地是一片平展展的无边无际的大草原,顿时使人感到心胸无比的开阔敞亮。仰头看看天空,天空仿佛突然低了许多,也更加清彻蔚蓝了。那远处的白云,也显得特别低,仿佛就在脚下。草原上,盛开着多种多样的野花;有黄色的虞美人(变名野罂粟),金黄色的金莲花,粉白色的干枝梅,天蓝色的鸽子花,桔红色的野百合,耦合色的铃铛花,粉红色的野菊花……还有许许多多不知名的野花,它们争妍斗艳,竞相开放,把这个绿色的大草原,点缀的象一张五彩缤纷的大地毯,煞是好看。而草原丘陵上的树木,也特别茂盛,特别好看,尤其是小白桦,它简直就象一个个亭亭玉立的少女,娴静文雅,婀娜多姿。风来了,它轻轻地摇摆着它那素净美丽的腰身,活象一个个素装淡裹的美人翩翩起舞…… 云杉林,翠绿中带着一层朦胧的粉白,显得特别幽雅;落叶松,是绿得发黑,象一片片绿云笼罩在草原上。 一片悦耳的鸟的叫声,象有着多种多样叫不上名字的野花一样,草原上也有着多种多样叫不出名字的鸟儿。象野花竞相开放一样,它们也张开了喉咙,竞相鸣叫,这庞大的交响乐队,把整个的草原都变成了音乐的五国。到处是一片悦耳的鸟声,尤其是百灵鸟(这儿还是百灵鸟的家乡),它叫得是那么热烈,那么好听…… 天是那么蓝,草原是那么辽阔,空气是那么清新,微风吹拂着,四野里飘浮着浓郁的青草和野花的香味。…… 啊,朋友,写到这里,我只恨我的笔太拙太笨,无法把这雄伟优美的景色,描绘出来;我只能贪婪地呼吸着这芬芳的空气,迎着风,敞开衣襟,坦露出我的胸膛,张开双臂,去拥抱和感受那无边无际的天空和草原,鲜花和鸟语。 高山峻岭有雄伟的美,茫茫平原有辽阔的美,可这坝上草原呢,它既有高山的雄伟,又有平原的辽阔,更有着高山、平原所没有大自然的美,纯真的美,无比绚丽,幽静的美。人,来到这儿,也不自禁的返朴归真和这大自然融为一体了。是的,朋友,在这种时刻,我什么都不想,思想净化极了,简直净得象透明的水晶。大自然是这么美好,这么洁净,它把人的思想也净化了,升华了。使得人的心灵也无比美好无比洁净了。 记得,到坝上来的前夕,承德的一位年轻作家武华曾对我倾吐过他在坝上时的这样一种心情,他说: “在这种时刻,我觉得什么都忘记了,忘记了时间的存在,忘记了身躯的存在,只有我的精神,我的灵魂活跃着。我谛听宇宙,听晚风歌唱,听树木欢笑,听虫子鸟儿唧唧……那真是精神饱餐的时候,灵魂圣洁的时候。我觉得,此刻,我比什么人都富有,无限的富有,无限的满足……” 这番话,讲得多么好,多么深刻啊,没有到过坝上草原的人,是永远不能体会到这种心情的。当时,我听了,也没有在意;可现在,它每一句,都说到了我的心里,因为这也正是我此刻的感受,也正是我所要说的。 还记得另一位中年作家郭秋粮同志告诉我说:有一个林场的女技术员曾经告诉他说:“坝上草原和森林,就是净化器,思想的净化器。人一来到了这里,思想就被净化了。” 这句话说得多么好啊,这是她在坝上林场生活多年的深刻体会,又何尝不是我们这些初来坝上的人的深刻感受呢。 这天夜里,我就宿在塞罕坝国营林场的招待所里。 辽阔无垠的塞罕坝上,绿野千里,杳无人烟,而国营林场的几幢红瓦平房,在茫茫的草原上,宛如碧绿的大海中的几点露出水面的红色岩石。夜间,电灯亮了,在这无边草原上的几点灯火,使人想起那或许是偶而从天上掉下来的几颗星星…… 啊,朋友,这天夜间,我竟然失眠了。周围是那么静,静得可以听到隔壁房间里司机老甄的鼾睡声。他太累了,汽车在围场和坝上整整跑了一天,把这敦厚朴实体格健壮的汉子,累得全身汗湿,腰酸背痛。吃过晚饭,一躺到床上,就呼呼地睡着了。 啊,同志,你辛苦了,你就好好地睡吧。明天,这广袤的草原上,还有待你尽情地驰骋呢。 月光正好,把屋子照得雪亮。我索性爬起身来,走出了房间,向着外面走去,越过一道白桦林围成的栅栏,就是大草原。我踏着软绵绵的草丛,向着草原上走去。这时候,月亮已经升上中天了,它那光芒四射的冰轮,给大草原撒上了一层银色的光辉。我望着这月亮,仿佛觉得它比平时看到的月亮要低得多,也皎洁得多,明亮得多。天,晴朗极了,夜空中,没有一丝儿云花,那么亮,仿佛一伸手,就可以触摸着它。 我在一颗小白桦树下坐了下来,白桦林,在月光下,显得更加美丽,她那窈窕的粉白的树干,象白玉似的,在月光下越发皎洁。而它那秀丽的树冠,在夜风中轻轻地摇着,细小的绿色的叶子,在月光下闪闪发光,象千万颗珍珠在跳动。 啊,起露了,不时地有晶莹的露珠,从白桦林的树叶上滴滴下来,是无法描绘也无与伦比的。我不禁想直了古人秉烛夜游的故事。春日苦短,尚且秉烛夜游;而我在草原逗留的时间更短,又岂可辜负这美好的月夜呢? 我索性躺下来,仰面朝天,双手枕有脑后,仰望天上那银光四射的明月,满天星斗,乳白色的银河…… 它们都是那么皎洁,那么幽静,大草原也是那么皎洁,那么幽静。没有一点喧嚣,没有一点儿灰尘。空气都是透明的,象水晶一样的透明,洁净没有半点儿污染。人们的心灵,也象水晶一样的透明洁净,没有半点儿污染。一刹那间,我仿佛忘记了自身的存在,也忘记了尘世间的一切烦恼,甚至也忘记了社会上还有丑陋的东西存在:权术、阴谋、背叛、诬陷、争名、诽谤、污蔑、勾心斗角、尔诈我虞、两面三刀、奉迎诌媚…… 不,这些丑恶的东西,与这样优美洁净的环境是多么不相称啊,甚至,一想到这些丑恶的东西,丑恶的人,我就感到心灵受到了污染,感到恶心。这时,我又想到了武华和那位林场女技术员的话: “坝上草原森林就是净化器,思想的净化器……” 正在这时,我忽然听到了一声凄历的吼叫: 呜—— 呜—— 接着又是一声呼应: 呜——— 呜——呜—— 啊,是狼嗥! 在这极度寂静的夜间,这狼嗥,显得特别响亮,特别凄历,特别刺耳。 它久久地在草原上回荡着,回荡着,破坏了这草原月夜的安静,也破坏了我情绪上的宁静。更污染了我心灵上的洁净。但它却也使我意识到:即使在这无比优美宁静的大草原上,也有狼这类野兽的存在,也有丑恶的东西存在。可见,这儿并非真空,一切都不是绝对的。美丽的草原和森林,是可以净化人们的思想,但却不能净化狼的残暴和贪婪,正如我们美好的社会主义社会里,仍然有着鬼蜮般肮脏丑恶的败类存在,仍然还需要人们以百倍的努力去鞭挞和消灭他们,否则,四化建设,为什么还有种种阻力呢?善良的人,为什还会遇到种种烦恼呢? 由此,我又想到我们的文学,我们的使命,我们这些从事文学的人…… 我们的现实主义文学,难道不应该在鞭挞丑恶颂扬光明,清除精神污染,推动历史前进方面,起到它应有的作用吗? 朋友,这天夜里,我想的很多,很多。因此,我也就这些我所看到的,想到的,感受到的,信笔写来,对你一吐为快。我不知这封信,将要带给你的,是否能有一点燕赵之气呢?抑或是人生的感叹? 不,我希望带给你的只是鼓舞和共勉,不论是在人生的道路上,抑或是在文学的阵地上,我们都要万分爱护和珍惜这坝上草原般的优美洁净的社会主义社会,而不惜一切地与那些污染和破坏它的肮脏的丑类们毫不妥协的斗争,也和我们自己身上的那些不洁净的灰尘进行彻底的洗涤。 这,就是我在这封信里所要向你倾吐的感受和心声。 夜深了,不远处的池塘里响起了大雁的鸣叫,遥望南天,我愿这多情的鸿雁,能够把我的这封书信,带到你的身边。 就此搁笔。 即颂 夏绥。 弟 峻青 一九八三年八月十六日 深夜于塞罕坝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