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霖——《儒林外史》对《金瓶梅》的继承和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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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在探讨《金瓶梅》承上启下的关系时,一般都注意《水浒传》到《金 瓶梅》,再到《红楼梦》这样一条线索,不大理会《儒林外史》与《金瓶梅》 的关系。其实,我国古代的长篇小说发展到《金瓶梅》时,才奠定了世情小 说的基础。之后,我国的世情小说的发展有两大主流:一条是围绕着才子佳 人的爱情来描摹世态,反映社会的,如明末清初的《玉娇梨》、《平山冷燕》 等,到《红楼梦》,再到清末的《海上花》等;另一条则是重在用讥刺的笔 法来暴露黑暗的,这就以《醒世姻缘传》、《儒林外史》及清末的《官场现 形记》、《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为代表。这两大世情小说的潮流各自取得 了杰出的成就,产生了《红楼梦》和《儒林外史》为代表的伟大作品。因此,《儒林外史》与《金瓶梅》之间也有着血缘关系。《儒林外史》与《红楼梦》 一样,正是在继承和发展《金瓶梅》的基础上,从一个高峰走向了另一个高 峰。
(一)
《儒林外史》继承《金瓶梅》的传统,首先表现在描写世情上。《金瓶 梅》表面上写的是宋代社会,实际上是描摹明代现实。欣欣子的《金瓶梅词 话序》就指出:这部书的特点是“寄意于时俗”,即主要通过人情世态的客 观描绘来达到暴露社会黑暗,谴责人性丑恶的目的。它与“四大奇书”中的 其他三部书不同,并不着力于描写帝王将相、英雄好汉,甚至是牛鬼蛇神, 而是用心于冷静地、客观地刻画“家常日用,应酬世务”(刘廷玑《在园杂 志》)。这里都是平平常常的人,琐琐屑屑的事,普普通通的境。整部书正 如谢肇淛在《金瓶梅跋》中所说的,犹如“采摭日逐行事,汇以成编”的。
《儒林外史》正是沿袭了这条道路,表面上写的是明代事实,实际上处处反映当今,甚至许多模特儿都可以在作家的周围找到。有可能即是吴敬梓本人 的“闲斋老人”在《儒林外史序》中提到“《金瓶梅》之笔之才”时,就称 其“摹写人物事故,即家常日用、米盐琐屑,皆各穷神尽相,画工化工,合 为一手,从来稗官无有出其右者”。事实上,《儒林外史》也确实遵循这条 道路,在这方面下工夫,写“平常事,平常话”,以致使人觉得读了《儒林 外史》,“乃觉身世酬应之间,无往而非《儒林外史》”(卧本《儒林外史》 回评)。毫无疑问,《儒林外史》也是一部写现实社会写人情世态的世情小说。
但是,吴敬梓写世情并没有死板地走《金瓶梅》走过的老路,而是有了 新的开拓和新的建树。这突出地表现在他描摹世态人情更客观自然,思考人 性问题更集中深刻。
在我国古代的长篇小说中,大量的作品在叙事状物时带有强烈的主观色 彩,把褒贬爱憎直接塞给读者。这样的作品,爱憎分明,感受强烈,也有它 的长处,但实际上使读者与故事中的人物保持着一定距离,削弱了真实感。
《金瓶梅》在行文中比较注意客观地描写现实。郑振铎先生在《插图本中国 文学史》中曾说:“像她这样的纯然以不动感情的客观描写,来写中等社会 的男与女的日常生活的,在我们的小说界中,也许仅有这一部而已。”这显 然说得过分了一点。事实上,《金瓶梅》还没有脱尽宋元讲话中遗留下来的“讲论只凭三寸舌,秤评天下浅和深”的习气。回前、回末的诗词,正文中 间插入的韵文散篇,有不少是直接表示作者意见的篇什,特别是一些“看官 听说”部分,纯是作者跳出客观摹写之外的主观文字。这些“看官听说”, 虽然有的是用以联贯前后情节,介绍人物,说明场面,但也有相当部分是作 者的主观议论,全书约有二十余处之多。例如第七回写薛嫂儿为孟玉楼去西 门庆那里说媒,说得西门庆“欢从额角眉尖出,喜向腮边笑脸生”。“西门 庆当日与薛嫂相约下,明日是好日期,就买礼往北边他姑娘家去。”这本来 都是客观的描写,连下去也很顺,可是作者就在“喜向腮边笑脸生”与“西 门庆当日┅”之间插上了一段:
看官听说,世上这媒人们,原来只是一味图撰钱,不顾人死活,无官的说做有官,把偏房 说做正房,一味瞒天大谎,全无半点儿真实。┅┅
这就把正常的描写打断,横加了一段不冷静的议论。《金瓶梅》的这种议论 从词话本到崇祯本有所减少,但仍未删尽。显然,我们在承认《金瓶梅》正 努力“以不动感情的客观描写”来写日常生活的同时,还不能说它已经达到 了“纯然”的地步,更不能说“仅有这一部而已”。事实上,《儒林外史》 则比它更“不动感情”,更“客观”。整部《儒林外史》,除了开头与结尾 处仍留有诗词外,在正文的全部描述之中,包括各回回前与回末,均不再外 加诗词歌曲、联对摘句、四六短文之类的东西,也不再出现“看官听说”之 类作者介入的文字,脱尽了“拟话本”的遗习。这不但表现在这类形式上的 改观,而且在实际描写中也是如此。我们在整部《儒林外史》中,几乎感觉 不到作者站在故事和人物之外,指手画脚,评头品足。它比较彻底地改变了 主观式叙事的方法,冷静、客观地去描写世界,让读者产生一种身临其境的 感觉,一切让读者自己去体会,去思索,去爱,去恨,真正做到“直书其事, 不加断语,其是非自见也”(卧本《儒林外史》回评)。
这里,我们且举一例。《儒林外史》第二十六回写鲍廷玺娶王太太时,有些地方是明显地借鉴了上面提到的《金瓶梅》中西门庆娶孟玉楼的事。比 如,孟玉楼是死了丈夫后再嫁,介绍她时说:“手里有一分好钱,南京拔步 床也有两张。四季衣服,妆花袍儿,插不下手去,也有四五只箱子,珠子箍 儿,胡珠环子,金宝石头面,金镯银钏不消说。”而王太太也是死了丈夫王 三胖后再嫁,《儒林外史》写她:“这王三胖丢给她足有上千的东西,大床 一张,凉床一张,四箱、四橱,箱子里的衣裳盛的满满的,手也插不下去; 金手镯有两三副,赤金冠子两顶,真珠、宝石不计其数。”这两段介绍,真 是何其相似乃尔!特别是“手也插不下去”一句,不能不使读者自然地将两 者联系了起来。但是,《儒林外史》描写的毕竟不同于《金瓶梅》,这在两 个媒婆的刻画上就显示了出来。《金瓶梅》写薛嫂儿时,硬加了上面所引的 一段“看官听说”,而《儒林外史》一无外加的议论,只是纯客观地写媒婆 沈大脚如何将“戏子”说成是一个“广有田地,又开着字号店,足足有千万 贯家私”而正待做官的“武举”,将有母亲、姐姐、姐夫的一家人介绍得“上 无父母,下无兄弟儿女”,明明在扯谎,还说自己“比不得媒人嘴”,不扯 “一字谎”,结果王太太嫁来,害得鲍廷玺一家鸡犬不宁,家翻宅乱。所有 这些描写就与《金瓶梅》中“看官听说”所述的“无官的说做有官,把偏房 说做正房,一味瞒天大谎,全无半点儿真实”一模一样。但是,这些话尽在不言中,都是让读者阅读后自己得出的结论。这样,作品和读者之间就不隔, 读者更觉作品真实,而作品也在读者心灵的主动参与下更能产生艺术效应。 总之,我们可以看到,《儒林外史》描写的客观性上,确实比《金瓶梅》前 进了一大步。
对于人性问题思考,本来也是《金瓶梅》写世态人情时的一大突破。作 为一部长篇小说,它第一次比较自觉地将整部作品的构思立足在暴露人性中 的“酒色财气”四病之上,作者似乎认为,社会的一切罪恶,都源出于这四 病。在这四病中,实际上比较偏重于写“色”以及“财”。假如说以后的《红 楼梦》比较侧重在探索与“色”相联的社会问题的话,那么《儒林外史》则 比较着重在抨击与“财”密切相关的“功名富贵”。《金瓶梅》卷首是用“酒 色财气”点明主旨,《儒林外史》开头则用“功名富贵”来喊醒世人:“功 名富贵无凭据,费尽心情,总把流光误”。“这首词,也是老生常谈,不过 说人生富贵功名是身外之物,但世人一见了功名,便舍着性命去求他,及至 到手之后,味同嚼蜡。自古及今,那一个是看得破的!”卧本回评在这第一 回“说楔子敷陈大义”之后就评曰:“功名富贵四字是全书第一着眼处,故 开口叫破,却只轻轻点逗。以后千变万化,无非从此四个字现出地狱变相。” 事实正是这样,《儒林外史》就是致力于暴露形形色色被“功名富贵”扭曲 了人性的文人学士,从而寄寓了对那个扭曲人性的社会的恨!因此,我们可 以看出,《儒林外史》也是一部自觉挖掘人性弱点的世情小说。在这一点上, 它和《金瓶梅》也是一脉相承的。
但是,《儒林外史》比《金瓶梅》刻露人性更自觉而明确,几乎所有的角色都用“是否热衷功名富贵”这一尺度来加以衡量,其他人性中的善和恶 似乎都围着它转。《金瓶梅》则不然。它虽然力图揭露人性的弱点所带来的 罪恶,但又摆脱不了弥漫于当时社会的因果报应观及其他迷信的束缚,常常 把恶又最后归结于虚无缥缈的前世种下的孽缘,并最后能得到“超脱”荐拔。 因此,《金瓶梅》所揭示的人性问题是不彻底的。它最后又将人屈服于神。 而在《儒林外史》里,神是没有位置的,因果报应是难以找到影子的。它已 彻底从宗教的枷锁中解放出来,写人完全着眼于人。这无疑是一个大飞跃。
《儒林外史》刻画人性,是兼顾恶与善两个方面,这也是只顾暴露人性中“四贪”的《金瓶梅》所未及。在一部小说中,人性之善与人性之恶相互 映衬,能加强效果,同时还能使一般的读者能松一口气,不致对充斥邪恶、 令人窒息的社会丧失生活信心。这或许也是在暴露人性问题时有别于《金瓶 梅》的一个新的特点。
(二) 鲁迅《中国小说史略》论中国古代的讽刺小说云:“寓讥弹于稗史者,晋唐已有,而明为盛,尤在人情小说中。┅┅迨吴敬梓《儒林外史》出,乃秉持公心,指擿时弊,机锋所向,尤在士林;其文又戚而能谐,婉而多讽: 于是说部中乃始有足称讽刺之书。”这就指出了我国古代小说运用讽刺的渊 源甚早,到明代,特别在人情小说中已得到相当普遍的运用,《儒林外史》 就在这基础上达到高峰。《金瓶梅》乃是明代人情小说的代表作。它在刻画 人物、指擿世情时,处处暗伏讥刺,特别是对那些帮闲蔑片、三姑六婆之流, 讽刺几乎与其人物的活动相始终。我们常常可以看到作者用一些夸张、漫画的手法,对他们子以辛辣的嘲笑。例如写应伯爵一伙在李桂姐家“犹如蝗蝻 一齐来”般的大嚼,在西门庆死后这批“兄弟”商量“各出一钱银子”来如 何祭奠,以及写“不管脐带包衣,着忙于用手撕坏”的蔡老娘,写“行医不 按良方,看脉全凭嘴调”的赵太医等,都用了相当夸张的语言,甚至吸取了 民间俳谐戏谑文字的养料,对他们进行了十分尖刻而又令人发笑的嘲讽,使 人久久不能忘怀。我们不能否认这类讽刺直接、夸张,具有喜剧性,容易达 到丑化的效果。《西游记》、《西游补》、《钟馗捉鬼传》等小说就主要运 用了这类手法。但这类手法“往往大不近情”,削弱了作品的真实感。《金 瓶梅》的高妙就在于不仅仅使用这类相对比较低级的手法,而且较为熟练地 采用相对比较高级的对照映衬法。这种手法,就是将讽刺的对象作客观的冷 静的描写,不加直接贬语,也无夸张的色彩,首先给人以一种真实感,但同 时“一时并写两面,使之相形”(鲁迅语),致使矛盾的两面黑白分明,是 非立见,达到了讽刺的效果。这种“两面相形”,又不是千篇一律,有一公 式可循,而是随物赋形,变化多端。这里有人物本身的言行不一,口是心非; 也有人与人之间的相互对比,自然现形;也有人与景之间的映衬,乃至事与 事之间的对照┅┅。《儒林外史》基本上就是学习、发展了这样一种客观的 对照映衬法,绝少加以主观的夸张。下面,我们试举三例来说明《儒林外史》 是如何学习《金瓶梅》的讽刺手法的。
《儒林外史》第四回,写严贡生与张静斋、范进吹牛,先吹汤父母如何在“轿子里两只眼只看着小弟一个人”,似乎这老爷特别抬举他。接着又吹 道:“实不相瞒,小弟只是一个为人率真,在乡里之间,从不晓得占人寸丝 半粟的便宜,所以历来父母官都蒙相爱。”看他吹得天花乱坠,乍听之下, 一定认为他是个正人君子。可是,他正说着,只见:
一个蓬头赤足的小厮走了进来,望着他道:“老爷,家里请你回去。”严贡生道:“回去 做甚么?”小厮道:“早上关的那口猪,那人来讨了,在家吵哩。”严贡生道:“他要猪,拿 钱来!”小厮道:“他说猪是他的。”严贡生道:“我知道了。你先去罢,我就来。”
这里,作者对严贡生始终一无贬语。但是,正如卧本回评者指出的那样:“才 说‘不占人寸丝半粟便宜’,家中已经关了人一口猪,令阅者不繁言而已解。” 其讽刺的手法实在高妙。然而,熟悉《金瓶梅》的人一读至此,马上会觉得 这一描写与《金瓶梅》第三十三回写韩道国吹牛十分相像。韩道国刚做西门 庆伙计,却在街上吹大牛,说与西门庆“三七分钱,掌巨万之财,督数处之 铺,甚蒙敬重”云云,最妙的是,这个甘心做乌龟,自己主动睡到铺子里, 公开把老婆让给西门庆,并关照老婆“休要怠慢了他,凡事奉他些儿”的家 伙,竟不知羞耻地还吹道:“彼此通家,再无忌惮,不可对兄说,就是背地 房中话儿,也常和学生计较。学生先一个行止端庄,立心不苟,与财主兴利 除害,拯溺救焚,┅┅大官人正喜我这一件儿。”小说写到这里,道:“刚 说在热闹处,忽见一人慌慌张张,走向前来,告诉他老婆与人通奸被当场抓 住,拴到铺里要解官了。”这种“刚说在闹热处”,却忽然冒出一个人来戳 穿西洋镜,给吹牛者以难堪的笔法,两者实在是一脉相承的。
再如《金瓶梅》第四十九回写蔡御史的虚伪:
当下掌灯时分,蔡御史便说:“深扰一日,酒告止了罢。”因起身出席。左右便欲掌灯,西门庆道:“且休掌烛,请老先生后边更衣。”于是┅┅让至翡翠轩那里,又早湘帘低簇,银 烛荧煌,设下酒席完备。┅┅关上角门,只见两个唱的,盛妆打扮,立于阶下,向前花枝招颭 磕头。┅┅蔡御史看见,欲进不能,欲退不可,便说道:“四泉,你如何这等爱厚?恐使不得。” 西门庆笑道:“与昔日东山之游,又何别乎?”蔡御史道:“恐我不如安石之才,而君有王右 军之高致矣。”于是月下与二妓携手,不啻恍若刘阮之入天台。
这段描写为鲁迅所欣赏,曾一再予以指出。在这里,确实是“无一贬词,而 情伪毕露”,作者通过人物本身口是心非,言行不一,而把一个用风雅的言 词所掩饰起来的儒林丑类的真面目暴露无遗!《儒林外史》学习这种手法而 更显功力的可见于写杜慎卿。杜慎卿的虚伪表现在多方面,而刻画得最入骨 的是写他纳妾。他托媒婆沈大脚“南京城走了大半个”,终于找到了一个“十 七岁”的标致姑娘,但当季苇萧向他“恭喜纳宠”时,他却故作高论:“先 生,这也为嗣续大计,无可奈何;不然,我做这样事怎的?”季苇萧听了这 个风流公子的大言有点迷惑不解,问道:“才子佳人,正宜及时行乐,先生 怎反如此说?”杜慎卿却更一本正经地说:“苇兄,这话可谓不知我了。我 太祖高皇帝云:‘我若不是妇人生,天下妇人都杀尽!’妇人那有一个好的? 小弟性情,是和妇人隔着三间屋就闻见他的臭气!”如此说来,他是世界上 最不近女色而最干净高尚的人了。然而,正如齐省堂本夹批所指出的:“你 又要纳宠做什么?”真是写出了杜慎卿的一片假气。不仅如此,这位风流才 子甚至还着魔于追逐“男美”,结果演出了一出误找黑胖道士的闹剧。从中 可见,《金瓶梅》里那种通过揭示人物言与行的矛盾来达到讥刺目的的手法, 确实被《儒林外史》成功地继承,而且后者运用得更加普遍,更加淋漓痛快。 最后,我们再看在景与人相形的笔法上,《儒林外史》也明显地留下了 学习《金瓶梅》的痕迹。例如,《金瓶梅》第六十九回写王招宣府,是讽刺 林太太的极好笔墨,这是通过初进王家的西门庆的眼睛来写的。西门庆在文 嫂的带领下,由后门而入,穿过夹道,转过群房,曲曲折折地到了林太太住
的正房。再过了一道便门,才进了后堂。这时,小说写道:
┅┅西门庆到后堂,掀开帘栊而入。只见里面灯烛荧煌,正面供养着他祖爷太原节度邠阳 郡王王景崇的影身图,┅┅迎门硃红匾上“节义堂”三字,两壁书画丹青,琴书潇洒;左右泥 金隶书一联:“传家节操同松竹;报国勋功并斗山。”
这是多么堂皇、正气的环境啊!这里的“节义”、“节操”是何等的显眼。 然而,生活在这一环境中的女主人不一会就在这“节义堂”的背后演出了比 妓女还不如的丑剧。如此环境,对如此人物作了极大的讽刺。吴敬梓十分欣 赏这一手法,在《儒林外史》第二十二回中如法炮制,写万雪斋家的布置, 辛辣地嘲笑了这个盐商。这是通过初进万家的牛浦郎的眼睛来写的。牛浦郎 在牛玉圃的带领下,由大门入,进门楼,过天井,到了厅上。这时,《儒林 外史》写道:
┅┅过了磨砖的天井,到了厅上。举头一看,中间悬着一个大匾,金字是“慎思堂”三字, 旁边一行“两淮盐运使司盐运使荀玫书。”两边金笺对联,写:“读书好,耕田好,学好便好; 创业难,守成难,知难不难。”中间挂着一轴倪云林的画。
这是多么清雅脱俗的环境啊!这里似乎是一个书香门第。然而,生活在这一 环境中的主人竟是一个“小司客”出身的最俗不过的大盐商,也是巧妙地借 景来刺人。
讽刺,作为一种文学手段,本来就有别于直接的谩骂和尖锐的抨击,而 是“主文而谲谏”(《诗大序》),用一种比较含蓄、形象的笔法来加以嘲 讽和讥刺,“若针之通结”(《文心雕龙·书记》),顿使人感到可笑,可 鄙,甚至可恶来。为了加强艺术效果,时而把否定的现象加以集中或夸张, 也是必要的,但那种主要依赖于主观的叙述、过分的丑化,实在不能算是讽 刺的正宗,要算的话,也只能算是低级阶段的表现。代表了明代讽刺水平的《金瓶梅》虽然已经相当注意以客观冷静的态度,用种种“两面相形”法来 加以讽刺,但还不脱主观、直率、夸张,甚至近乎谩骂的方法。《儒林外史》 明显地学习了《金瓶梅》讽刺经验,进一步去浅露而重婉曲,变谐俗而尚文 雅,使我国的讽刺艺术又达到了一个新的水平。
(三)
《儒林外史》对于《金瓶梅》的继承和发展,还比较明显地反映在人物 刻画上。在我国古代小说中,多数作品中的人物形象是善恶分明的,读者一 看,就知其正面人物还是反面人物,而且往往如脂砚斋说的“恶则无往不恶, 美则无一不美”,好人好到底,坏人坏到底,不注意挖掘符合人物心理和性 格逻辑发展的复杂性。但事实上,真正的人是十分复杂的,诚如高尔基说的: “人是杂色的,没有纯粹黑色的,也没有纯粹白色的。在人的身上渗合着好 的和坏的东西——这一点应该认识和懂得。”作家要把人写活,就必须把人 放在具体的时代和社会中,按其性格逻辑,写出他的性格的“杂色”来。《三 国志通俗演义》似乎也接触到这一点,写诸葛亮既突出其仁智的一面,又写 其近诈的一面,特别是对待刘封、魏延,实在是用了一套阴谋诡计,难怪李 卓吾评本的评语大骂诸葛亮是“贼”,是“真狗彘也,真奴才也,真千万世 之罪人也”。但是这些“杂色”相拌是十分勉强的,不和谐的,甚至是给人 性格矛盾的印象,难怪后来毛纶、毛宗岗父子将此“杂色”彻底涂抹干净, 使诸葛亮的性格重新完美化而同时更加单一化。《水浒传》中的时迁,《西 游记》中的猪八戒等比起《三国志通俗演义》来,在刻画人物性格的两重性、 复杂性等方面可以说进了一步。但就整体而言,这两部书并不着重刻画人情, 故对人物性格复杂性的描写并不十分充分,特别是如何合情合理地刻画反面 角色的品质、感情等方面还是显得裹足难前的。这是因为在中国强大的传统 的社会政治观念束缚下,写好人有缺点,特别是写生理上、气质上的弱点还 是比较容易下手的,而要写坏人的人心品质、真情实感并不都坏,就往往难 以落笔。这关键是作家还并没有把人真正当作人来刻画,而是把人当作某种 社会政治的符号来描写的。《金瓶梅》则开始比较注意真正去写人,从而有 力地突破了那种“恶则无往不恶”的浅薄框框,努力去揭示深藏在反面人物 本质特征里的相互矛盾的性和情,对我国小说的发展作出了新的贡献。在这 部书里,悭吝、狠毒的西门庆会“仗义疏财,救人贫困”,对李瓶儿最后又 那样情意绵绵。李瓶儿对待花子虚、蒋竹山是那样凶悍、毒辣,而做西门庆 的第六妾时变得这等善良、懦弱。此外如潘金莲、庞春梅等“恶”的典型都 并不全恶。他们的性格是复杂的,而这种复杂又不是人性和兽性的简单相加,也不是某些相反因素的偶然拼凑,而是其性格发展的必然结果,完全是在人 情物理之中。至于像宋惠莲这样的人,就很难下一个结论说她是正面人物还 是反面人物了。她浮薄淫荡,不太正经,廉价地失身于主人,但似乎又出于 无奈;她一心想攀附高枝,但最后用一死来拒绝一切物质上的利诱以追求精 神上的安慰;她做了对不起丈夫的事,处处瞒着他,但又时时顾怜着他。她 内心充满着矛盾,是一个十分矛盾的人物,但又是一个鲜龙活跳非常真实的 人物。在一部书中,着意刻画了好几个“恶不全恶”、妍媸并存的人物形象, 无疑预示着一种倾向,给人以强烈的印象。因此,《金瓶梅》的出现标志人 物形象的刻画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
《儒林外史》作为一部暴露型的世情小说,它在刻画人物时就是大大地 发展了《金瓶梅》的这种“善恶妍媸并见于一人”的艺术手法。在这部小说 中,虽然也写了如王冕这样的绝对好人和严贡生那样的标准恶棍,但多数人 物是难以用一般的善恶观念来划一界线,区分谁是正面人物谁是反面角色。 他们往往是善与恶、妍与媸并见于一身,交织在一起,前后又有发展和变化。 例如周进和范进,都是热衷于科举功名的可怜虫,一个在贡院里感到几十年 的梦想难以实现,哀从中来,头撞号板,昏厥于地;一个中举后觉得几十年 的追求突然到手,喜出望外,顿迷心窍,发狂失态;作者都予以辛辣的嘲笑, 无情的鞭挞。但是他们都为人老实,在未曾中举前受尽了千般羞辱,万种辛 酸,实在也令人同情。在中举当官后有时表现得昏昏然,但也没有到“欲打, 欲骂,欲杀,欲割”的地步。再如马二先生也是个八股功名的狂热信徒。二 十多年的努力,尽管他科场不利,但钻研八股、宣传八股的热情丝毫未减, 他坚信:“举业二字,是从古及今人人必要做的,┅┅到本朝文章取士,这 是极好的法则。就是夫子在而今,也要念文章,做举业。”心灵上的僵化枯 槁,使他行为迂拙古板,酸腐可笑。然而在他性行中也有极高贵的一面。他 破产救友,奖掖后进,都表现了难得的古道热肠。他也不是一个用“善”或 者“恶”能概括了的人物。这类人物在《儒林外史》中所占比重极大。就是 一类“正面人物”,作者也常常写他们的缺点和弱点。这正如卧本回评所指 出的:“衡山之迂,少卿之狂,皆如玉之有瑕。美玉以无瑕为贵,而有瑕正 见其为真玉。”总之,《儒林外史》所描写的人物,一般都不是脸谱化、简 单化的。他们往往是瑕瑜互见,善恶并存,犹如生活中一个真实、完整的人 一样,自有其性格的复杂性、丰富性。作者能出以公心,客观描绘,该讥刺 处,则尽力鞭挞,直取心肝;该同情处,也笔笔周到,曲尽其致。因而多数 人物能给人以一种厌恶和惋惜,鄙弃与怜悯相混合的感情,它使人感到真实, 使人进一步憎恶产生这些形象的环境和社会。因此,从刻画人物“瑕瑜互见” 这一点来看,《儒林外史》不论从所写的人物的“量”和结合的“质”上, 都大大发展了《金瓶梅》。从量来说,它已经成为一种普遍现象,全书中几 乎所有人物都已成为块块“真玉”;从质而言,它的结合已经相当成熟,再 也没有给人以性格矛盾的感觉。这无疑标志着我国文学的写人艺术又达到了 一个新的水平。
《儒林外史》写人不同于《金瓶梅》,还表现在注意刻画一些“豪杰”、 “真儒”等理想人物上。《金瓶梅》作为一部暴露小说,全力刻画社会的邪 恶和形形色色的魑魅魍魉,在整部书中几乎找不到一个像样的正面人物,也 很少透露出一些正义的火花。它使人感到这个世界已经腐烂透顶,没有存在 的必要和可能了。但是世界应该是怎样的?怎样去寻求理想的境界?《金瓶梅》的作者没有直接告诉我们。当然,我们不能因此而认为作者没有理想的 追求,也不能因此而否认这部作品的认识价值和艺术价值。但不写理想,确 实使人感到沉闷,不能鼓舞人们的进取精神,不大符合民族传统的审美习惯。 吴敬梓有鉴于此,在一部暴露型世情小说中写了一系列歌颂的正面人物,如 楔子中的王冕,尾声中的市井四奇人,乃至正文中间的杜少卿、虞育德等。 他们都轻视功名富贵,为人清廉高洁,其中有的主张用儒家的礼乐兵农来挽 救社会;有的表现了敢于突破封建礼教和程朱理学的“异端”精神;有的显 示了新的社会力量正在崛起,都这样或那样地体现了作者的理想和追求,在 黑暗王国中露出了一些光明。当然,这些理想和光明,都带着旧营垒投下的 痕迹,往往显得模糊不清甚至不合时宜,但不管怎样,它能发人深思,引人 奋发。它不但告诉人们现存的社会是腐朽的,而且也告诉人们在腐朽的社会 中还是有美好的事物,还是有光明的前途,只不过光明的未来还需要人们去 不倦地探索和执着地追求。这不能不说也是《儒林外史》发展了《金瓶梅》 的地方。
《儒林外史》继承和发展《金瓶梅》的地方还可以找到其他一些方面, 例如悲剧性和喜剧性相结合,也比较明显。《金瓶梅》“是一部哀书”,是 一部暴露性的社会悲剧,但它又充满着喜剧气氛。不过,《金瓶梅》的悲中 带喜往往是通过安排一些喜剧性的人物插科打诨所达到的,这种悲和喜的结 合是外在的。《儒林外史》悲和喜的结合往往是内在的,达到了浑然一统的 境地。例如周进头撞号板,范进中举发疯,严监生为两茎灯草而不肯断气, 王玉辉闻女儿自尽时仰天大笑道“死的好”,都是近乎滑稽的人间喜剧,但 同时即带来浓郁的悲剧色彩,不能不令人为他们人性的毁灭而嘘唏不已。他 们的悲和喜是融为一体,互为补充,很难分割的。至于文学语言的口语化、 个性化,以及向规范化的发展,《儒林外史》与《金瓶梅》之间的关系也十 分密切。甚至张竹坡在卷首摘出的许多精彩俗语、谚语、歇后语,也被《儒 林外史》所照搬。此外,如《金瓶梅》中所插入的戏曲演出往往是有寓意的,《儒林外史》也学习了这种手法,如蘧公孙与鲁小姐结婚时演出《三代荣》,秦中书宴请万中书等时点的《西厢》、《五台》等四出戏,也都紧扣了情节 的开展和人物的刻画。如此等等,我们没有必要一一加以罗列,今从上面一 些现象的分析中就可以清晰地感受到《儒林外史》是明显地学习了《金瓶梅》, 发展了《金瓶梅》的。
我们探索《儒林外史》与《金瓶梅》之间的关系有什么意义呢?简言之,这使我们更全面、准确地认识《金瓶梅》,认识《儒林外史》和认识我国小 说发展的历史。从《儒林外史》来看《金瓶梅》,就更清楚《金瓶梅》在我 国小说发展史上确是一部里程碑式的关键作品。它上承《水浒传》下启《儒 林外史》和《红楼梦》,在叙事、写人等许多方面具有独创的成就并产生了 深远的影响。从《金瓶梅》来看《儒林外史》,可知《儒林外史》这样一部 伟大的作品不是凭空而来的,而是与它继承前人的宝贵遗产所分不开的。《金 瓶梅》即使被当时占统治地位的思想界目为“淫书”,但有胆识的吴敬梓还 是从中汲取了营养。有人说,“不读《金瓶梅》,就不知《红楼梦》是怎样 来的”。同理,只有读了《金瓶梅》,才懂得《儒林外史》是怎样来的。然 而,《儒林外史》并没有死板地因袭《金瓶梅》,而是有所继承,更有所发 展,这才使它从一座高峰走向另一座高峰。我们若能搞清了从《三国志演义》 到《水浒传》到《金瓶梅》,再到《儒林外史》《红楼梦》及以后小说之间的继承和发展的关系,那么在某种意义上就可以说搞清了我国小说发展历史 的主要脉络。否则,中国小说史的描绘将并不真正具有“史”的性质,充其 量只不过是一些单篇论文的汇编而已。这一工作,就正待我们大家一起去努 力完成。
(原载《儒林外史学刊》1998 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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