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锦池——论《儒林外史》的纪传性结构形态




  一 百年来几种主要说法 钱钟书先生在《小说识小》中称《儒林外史》为“吾国旧小说巨构”。
  其结构学在我国六大古典小说中也是别具一格的。纵览百年来的研究,主要 说法有四:
  一曰“连环短篇”脱。 清末民初的《缺名笔记》①谓:“《儒林外史》之布局,不免松懈,盖作者初未决定写至几何人几何事而止也,故其书处处可住,亦处处不可住。处 处可住者,事因人起,人随事灭故也;处处不可住者,灭之不尽,起之无端 故也。此其弊在有枝而无干。┅┅则无惑乎篇自为篇,段自为段矣。”

  ① 赵景深《小说戏曲新考·中国小说史料》题《缺名笔记》乃蒋瑞藻作。

  这一说法的确比较切合《儒林外史》结构形态的外在特征。所以,一经 胡适的表述,便成为一种颇有影响的说法。他在《五十年来中国之文学》中 写道:“《儒林外史》没有布局,全是一段一段的短篇小品连缀起来的;拆 开来,每段自成一篇;斗拢来,可长至无穷。这个体裁最容易学,又最方便。 因此,这种一段一段没有总结构的小说体就成了近代讽刺小说的普通法式。” 再经鲁迅的表述,便几乎成为学界的不二之论。他在《中国小说史略》中说《儒林外史》:“惟全书无主干,仅驱使各种人物,行列而来,事与其来俱起,亦与其去俱讫,虽云长篇,颇同短制;但如集诸碎锦,合为帖子,虽非 巨幅,而时见珍异,因亦娱心,使人刮目矣。”
  迨至 50 年代,吴组缃先生又从而发展了胡适和鲁迅的说法,而使之更完整,更具理论意义。他在《〈儒林外史〉的思想与艺术》中是这么说的:该 书“每回以一个或多个人物为中心,而以许多次要人物构成一个社会环境, 从人与人的关系上,从种种日常生活活动中,来表现人的思想性格与内心世 界,总是在这一回为主要人物,到另一回即退居次要地位,而以另一人居于 主要:如此传递、转换,各有中心,各有起讫;而各个以某一人物为中心的 生活片断,又互相勾连着,在空间上,时间上,连续推进;多少的社会生活 面和人物活动面,好像后浪逐前浪,一一展开,彼此连贯,成为巨幅的画面。 这种形式,显然受了‘三言’‘二拍’之类话本小说和《三国》、《水浒》 之类长篇的影响,同时也有些像《史记》的‘列传’或‘五宗’、‘外戚’ 诸篇形式的放大:总之,它综合了短篇与长篇的特点,创造为一种特殊的崭 新形式。这种形式运用起来极其灵活自由,毫无拘束,恰好适合于表现书中 这样的内容;正和绘画上‘清明上河图’、‘千里江山图’或‘长江万里图’ 之类‘长卷’形式相类。若要将它取个名目,可以叫做‘连环短篇’”。
  二曰“功名富贵”说。 闲斋老人《儒林外史》序云:“其书以功名富贵为一篇之骨:有心艳功名富贵而媚人下人者;有倚仗功名富贵而骄人傲人者;有假托无意功名富贵 自以为高,被人看破耻笑着;终乃以辞却功名富贵,品地最上一层为中流砥 柱。”卧本开卷第一回总评亦云:“‘功名富贵’四字是全书第一着眼处, 故开口即叫破,却只轻轻点逗。以后千变万化,无非从此四个字现出地狱变 相。可谓一茎草化丈六金身。”足证闲斋老人之认为“功名富贵”四字在这部小说结构中的重要。 然而,一则由于现代学者往往好以西方近代小说去视《儒林外史》的结
  构,而将闲斋老人的“其书以功名富贵为一篇之骨”说误以为仅仅是在说作 品的主题思想,二则由于鲁迅的“虽云长篇,颇同短制”说自 20 年代以来已 几成学界的共识,而一经吴组缃先生发展为“连环短篇”说又那么切合作品 结构形态的外在特征,所以闲斋老人提出的这一以主题和主线合二为一为其 特点的“功名富贵”说,却反晚于“连环短篇”说而在《儒林外史》结构学 研究中产生影响。时下持这一说者正方兴未艾。或认为“运用结构原则和系 统分析方法去探求《儒林外史》的深层结构,我们可以发现一个中心对称的 基本结构框架:以对待功名富贵和文行出处的态度为中心,两类人分居对称 的两侧,一侧看轻文行出处专求功名富贵;一侧淡薄功名富贵讲究文行出处。 两侧之间形成鲜明的对比关系。┅┅每一侧的人物又往往成双成对地出现, 形成互相补充的结构。”①或认为“否定功名富贵,不仅是《儒林外史》的主 题,也是它艺术结构的主线。这条主线在书中不是人或事的实体存在,而是 思想线索的贯穿。”①或认为“从内在逻辑看,《儒林外史》大体表现了文运 衰败——维持文运——文运大落的过程,┅┅反映了作家揭露、希望、幻灭 的思想过程。”②同主这一说者在阐释上的众说纷呈,无疑会将《儒林外史》 结构学的研究引入深层。更何况,这一“功名富贵”说是以对主题和主线作 统一把握为其要旨的,不像“连环短篇”说那样可以单从作品的外在结构形 式方面去考察,阐释上的见仁见智当然也就在所难免,而这又正是它可以深 入作品肌理的地方。
  三曰“时间顺序”说。
  这是最具创意,也是最晚起的一说,提出者是吴小如先生。他在刊于 1981
  年 9 月《吴敬梓研究》上的《两个没有很好解决的问题》中说:“第二个是 关于《儒林外史》全书的结构问题。这部小说的结构究竟是松散的,还是缜 密的?书中的人物与人物、故事与故事之间的次第安排,究竟是有机的联系 还是随意凑泊而成?作者在人物塑造和情节部署方面有没有个统盘考虑?鲁 迅先生在《中国小说史略》中有关《儒林外史》结构的论点是否已成定论? 这种艺术结构,对表达全书的思想内容有无必然关联?┅┅我个人的倾向 是,吴敬梓用这种艺术形式写书,有其继承传统的一面,也有其戛戛独造的 一面;更主要的是,他用这样的方式方法来组织书中的人物和情节,是为了 表达主题思想的方便,因此,人物和情节之间的来来去去,是有机的联系(或 说有其内在的关联)而非随意或勉强凑泊而成的。不仅如此,我还以为,他 所写的故事所以这样先后排列,还有个时间顺序问题,即《公羊传》所说的‘所传闻’、‘所闻’和‘所见’这三个不同阶段。当然这一点比较次要, 但吴敬梓在写书时,确是把时间顺序做为安排人物情节的依据之一的。”然 而,论证有时比结论更为重要。《儒林外史》中的“时间顺序”,其特点何 在呢?吴小如先生并没有作出回答。弥补这一缺失的,是章培恒先生的宏文
  《〈儒林外史〉原貌初探》。该文发表在《学术月刊》1982 年第 7 期上,它 虽片言未及《儒林外史》的结构问题,却以十分充足的论据论证了一个出人意外的论点,那就是:“吴敬梓在写作时,对作品中故事发生的时间,是经 过周密考虑和计算的。”这实属百年来《儒林外史》研究的一项重要发现, 从而也就为“时间顺序”说的成立提供了坚实的基础。

  ① 李汉秋:《儒林外史研究方法评述》,《文学遗产》1986 年第 1 期。
  ① 杜贵晨:《中国古代小说散论》,第 197 页。
  ② 见李汉秋《儒林外史纵览》(天津教育出版社 1992 年版)第 360 页所录平慧善的观点。

  四曰“单体多彩”说。 该说认为《儒林外史》虽然没有一个贯穿全书事件的主角,也欠缺一个提挈全书情节的高潮,但不能因此而否定《儒林外史》的结构之可取,尤其 它的单体结构是极富创意的。这看法以海外和港台学者最为普遍。比如,台 湾郑明娳女士在她的大作《儒林外史的单体结构》中就曾以“单型曲线式”、 “圆形回应式”、“交叠滴漏式”、“汇聚辐辏式”的结构图阐释了此书单 体结构的多彩。其结论则是:“全书的大结构既不以少数人物为中心,各小 结构也不重视一般的情绪效果。然而这些究竟并非小说的必要条件,比诸近 世所谓的‘现代小说’之‘失去焦点’,外史恐怕还不够‘现代’呢。”这 种对单体结构的深入研讨,无疑会加深我们对作品总体结构的认识。
  照我看来,这四种说法都不是面壁虚构,都道出了《儒林外史》结构学 的某一特点,都属于“深刻的片面”,这是它们的共同优长。它们也有共同 缺失,那就是没有捉住“外史”二字去研究问题。假若我们把问题的研究落 到“外史”二字上,则不难发现作者的苦心孤诣与戛戛独造之处,正在于善 将当代儒林中见怪不怪的“事”精心撰写为前朝儒林历时百年的“史”,从 而让有心人去观风俗,知盛衰。由此也就决定了作品中不可能有一个贯穿全 书事件的人物与提挈全书情节的高潮。时光将一批批儒林人士送入作者的笔 端,又从而将他们送出画外,这就形成了作品浅层面上的“虽云长篇,颇同 短制”。然而全书明里既有“功名富贵”作主脑,暗里又有“时间顺序”为 主线,这就又形成了作品深层面上的虽云颇同短制,而实乃整饬长篇。若要 将它取个名目,可以叫做“纪传性结构形态”。
  显而易见,鄙说可以涵盖如上四说。因此,拟对后者作些补说以资论证。

  二 关于“时间顺序”说问题的补说

  《儒林外史》中的时间顺序,不只是作者“安排人物情节的依据之一”, 还是作者结构作品情节的主要线索之一,具有编年作用,而这在作者是有明 确意识的。何以知之?
  其一,从时序与主题歌的关系看问题。
  论者但知《儒林外史》有个“敷陈大义”、“隐括全文”的“楔子”, 却没注意“楔子”中还有一首主题歌,就是开卷那首词《蝶恋花》:“人生 南北多歧路,将相神仙,也要凡人做。百代兴亡朝复暮,江风吹倒前朝树。 功名富贵无凭据,费尽心清,总把流光误。浊酒三杯沉醉去,水流花谢知何 处?”其中“江风吹倒前朝树,功名富贵无凭据”,又可看作这首主题歌的 “主题词”,二者构成了全书基调的主旋律。因此,如果说,“功名富贵无 凭据”是全书第一着眼处,那么,“江风吹倒前朝树”便是全书第二着眼处。 二者共同点染为“楔子”所说的“贯索犯文昌,一代文人有厄!”又从而展 示为明代成化末年至万历二十三年共 108 年的文运。写它是如何在科举制度 重轭下日渐式微,以致“论出处,不过得手的就是才能,失意的就是愚拙; 论豪侠,不过有余的就会奢华,不足的就是萧索。凭你有李、杜的文章,颜、 曾的品行,却是也没有一个人来问你。”足见,以时间顺序为暗线去绾系人物情节乃作者的基本构思之一。 其二,从时序与“文字过峡”的关系看问题。
  正如章培恒先生《〈儒林外史〉原貌初探》所统计的:“在第三十六回 以前,明确提到年代的共四处(第一回不计在内):第二回言及成化末年(1487),第二十回言及嘉靖九年(1530),二十五回言及嘉靖十六年,三 十五回言及嘉靖三十五年(1556)。另有一处言及‘适值江西宁王反乱’(第 八回),宁王造反是历史上实有的事,在正德十四年(1519);可以说,这 在实际上也点明了具体时间。因此,从第二至三十五回,在时间上共分成四 大段。第一段为第二至八回,共三十二年。第二段为第八至二十回,共十一 年。第三段为第二十至二十五回,共七年。第四段为第二十五至三十五回, 共十九年。”这里,需予补说的是两点。一是,这明确提到年代的五处,都 是卧评所说的“文字过峡”。所谓“文字过峡”,就是一个故事向另一个故 事过渡。这是有案可查的:第二回乃全书正文的发轫,周进故事的登台。第 八回为王惠故事的结束,二娄故事的开始。第二十回是匡超人故事的结束, 牛浦郎故事的开始。第二十五回是牛浦郎故事的结束,鲍氏父子故事的开始。 第三十五回乃庄绍光应征故事的结束,虞育德主祭故事的开始。二是,这只 有作者有意为之,才能出现这种状况。显然是旨在说明哪些故事是发生在明 代哪一时期,让读者对其发生的大致时段能了然于胸。
  其三,从时序和时间状语的关系看问题。
  时间状语诸如“过了半年有余”、“足足闹了半年”等等,这在其他小 说中,一般皆属作者的漫然着墨,可出现在《儒林外史》里,作者却是语语 经心的。如果说,书中明确提到的年代,是作者对笔端时序问题的“点睛”, 那么,相将出现的那众多时间状语则是作者在“画龙”。还是让我们就上述 四个时段来说吧!假若对这四个时段中的故事作一具体考察,便不难发现: 每个故事中各时间状语表述的时间之和,就是该故事所由发生的总时间;各 个故事所由发生的时间之和,又恰好与该时段的总年数是相合的。这一点, 章培恒先生已在《〈儒林外史〉》原貌初探》中以第二和第三时段为例作了 令人信服的论证,并在该文的注中作了补充说明。兹再对更为复杂的第四时 段作番考察,以资补证①。按鲍文卿与向知县相别及其以廷玺为子,是在同一 年,即第二十五回所说的嘉靖十六年。鲍文卿与向知县重逢,向云:“自同 你别后,不觉已是十余年。”其时当在嘉靖二十七年。第二十六回写鲍廷玺 于向知县和鲍文卿重逢之年“十月十三日”,由向知县为媒娶王氏之女;“看 看过了新年”,向知县带鲍氏父子下察院去考童生;“又过了几个月”,王 氏死于难产;“又过了几个月”,鲍文卿亦病故;“过了半年有余”,金次 福为鲍廷玺说媒,议娶王太太,其时当在嘉靖二十九年。第二十七回写王太 太即“择定十月十三日过门”;当她知道鲍廷玺却原来是个戏子,气成了一 个失心疯,“一连害了两年,把衣服、首饰都花费完了,夫妇被鲍老太赶出 了家门,在外借一间屋居住;难中鲍廷玺与在苏州抚院衙门做相公的胞兄倪 廷珠相逢,“又过了半个月”,在倪廷珠的资助下买了一所房子,其时当在 嘉靖三十二年。第二十八回写鲍廷玺到苏州探望倪廷珠,谁知倪廷珠已死, 乃投季苇萧于扬州,又为季苇萧下书予客居南京的季恬逸;第二十九回写季恬逸与萧金铉和诸葛天申合选文章,“到四五个月后”,诸葛天申那二百多 两银子也就所剩有限了,恰值慎卿来南京,三人便去拜访,“那正是春暮夏 初”;第三十回写杜慎卿“择于五月初三日”,逞风流高会莫愁湖,其时当 是嘉靖三十三年的五月初三。第三十一回写鲍廷玺于莫愁湖之会后,在杜慎 卿处“又效了两个月劳,到七月尽间”去杜少卿家打抽丰;第三十三回写鲍 廷玺向杜少卿借钱,说“只有门下是七八个月的养在府里白浑些酒肉吃吃”; 该回又写“杜少卿在家又住了半年多,银子用的差不多了,思量把自己住的 房子并予本家”,“足足闹了半年,房子归并妥了”,于是便移家南京,那 正是“桃花”盛开的季节,其时当是嘉靖三十五年的二月下旬。第三十四回 写天子招贤,庄绍光决定先应征,然后辞爵,而杜少卿则托病谢聘,醉心于 看花饮酒和泰伯祠的修筑;第三十五回写庄绍光面圣呈策,其时为“嘉靖三 十五年十月初一日”。显而易见,这与上述第四时段的年代完全吻合。因此, 书中主要事件的发生时间是可以推断的,比如鲍文卿的死,当在嘉靖二十九 年二三月间。由此可见,《儒林外史》里的时间顺序并非一般的情节线索, 它对书中的主要事件还起纪年作用,从而也就使作品在某种程度上具有编年 史的性质。

  ① 关于鲍廷玺过继给鲍文卿为子时的年龄问题,卧本刊刻时有误,说见章培恒《〈儒林外史〉原貌初探》注⑤,其说甚是。

  其四,从时序和他人伪墨看问题。 今见最早的刻本,也是以后各种版本之母本的卧闲草堂本《儒林外史》,乃五十六回。那第五十六回“神宗帝下诏旌贤,刘尚书奉旨承祭”,它“与本书的主题及叙写风格、思想感情都不符合”(张慧剑校注本前言),明显 地出自某妄人的狗尾续貂,这一点已几成近人和时贤的共识,所以亚东图书 馆本仅将其作为附录,而张慧剑校注本则将其删去。
  然而,今见张慧剑校注本等五十五回的《儒林外史》也有个令人深思的现象,那就是如同美国夏志清先生《中国古典小说导论·儒林外史》所说的: 其“第三部分(第三十七回至五十四回)由一组形形色色的故事混杂而成, 没有明确的构思。当其中的几个故事回转到第一和第二部分的讽刺和说教的 语调时,另外的故事则仍是因袭传统的‘浪漫传奇’,赞美和歌颂军事长官 以及一些男男女女的异乎寻常的儒家行为。总的看来,这一部分留给人们一 个严重的不匀称的印象。”问题在于:怎么解释这一现象?
  吴组缃先生在他的宏文《〈儒林外史〉的思想与艺术》中,结合程晋芳作的《文木先生传》和《全椒志》都说《儒林外史》原书只有五十回,曾明 确指出:其中“如三十八回写郭孝子寻亲途中经历,三十九回萧云仙救难、 平少保奏凯,以至四十回上半劝农兴学;另外还有四十三回野羊塘大战,┅┅ 可能不是原作者的手笔。”理由是:“这些片断,有的写得完全不真实,有 的写得概念平板,总之都没有现实生活体验;作为艺术看,显得很低劣,和 书中所表现的一般高度的严肃的现实主义精神是迥不相侔的。其次,在这几 段里有几处对话,那思想跟全书主题和作者的思想也正面冲突不能相容。┅┅ 再看这几段里用的语言,也多陈词滥调,生硬呆滞,读着枯瘪无味;手法上 也庸俗拙劣,有些地方对不起榫来。有些地方显然是坊间小说的老套。”这 一结论是从鉴赏学的角度得出的。与此殊途同归,章培恒先生则从考据学的 角度考证出:“第三十六回的一半,第三十八回至第四十回的前面一大半, 第四十一回结尾至四十四回的前面一小半”,乃“后人窜入”。其摆出的一 个重要证据是:“在三十六回以前,在时间问题上没有一处是不相合的;但 在那以后,就扞格不入了。┅┅在把上述后人窜入的部分去掉以后,我们可以再一次看到吴敬梓在计算时间上的精细。”不言而喻,章培恒先生所说的 这些后人窜入的部分,便涵盖着吴组缃先生所例举的上述片断。这种研究方 法不同而结论上的殊途同归,显然是由于他们道出的只不过是种铁案如山难 动摇的事实。
  这里,需略予补说的是三点:一是,疑第三十四回庄绍光赴京面君,投 宿辛家驿遇山东贼头赵大夜劫萧吴轩饷银一节,以及第三十五回庄绍光辞爵 还乡,夜宿荒村遇老妇走尸、老翁咽气一节,亦皆后人窜入,而且窜入者与 写第三十九回萧云仙救难明月岭者为同一人。何以言之?这两个插曲,皆游 离于它们的回目题意之外,且与回中的前后情节不相关,其窜入的痕迹甚明: 一也。萧云仙即萧吴轩之子,父子二人皆善以飞弹打人,而今日之四川恶僧 即昔日之山东贼头赵大,则窜入者窜入萧吴轩飞弹击赵大是旨在为萧云仙飞 弹打恶僧故事作伏线,其意自明:二也。“老妇走尸”故事,怪诞不经,风 格和全书迥异,而却与第三十八回“郭孝子寻亲”中窜入的“黑九兆雪”故 事相侔,乃坊间小说俗套:三也。二是,“卧评”评庄绍光遇响马一段谓: “最妙在绍光才说‘有司无弭盗安民之法’,及乎亲身遇盗,几乎魄散魂飞, 藏身无地,可见书生纸上空谈,未可认为经济。此作者皮里阳秋,真难从不 知者索解也。”诚然,吴敬梓确实善用“皮里阳秋”法,此评也的确符合该 段对庄绍光的描写;然而,在他的笔端却从未对庄绍光下过贬辞。因而,此 评不只可以作为该段系后人窜入的一个硬证,而且可以作为该段的窜入当早 于卧本的一个铁证。三是,最为重要的是,既然后人窜入的部分不只在作品 的时序面前会原形毕露,而且在鉴赏学面前也会露出它的马脚,可见这部小 说的艺术结构不是松散的,而是缜密的,人物与人物、故事与故事之间的次 第安排是有机的联系,而不是随意的凑泊。
  要而言之,正如刘知几《史通·列传》所说:“夫纪传之兴,肇于史汉。
  盖纪者编年也,传者列事也。编年者,历帝王之岁月,犹春秋之经;列事者, 录人臣之行状,犹春秋之传。”《儒林外史》一方面以时间顺序为主线使事 件暗“历帝王之岁月”而假托前朝,一方面以“功名富贵”作主脑用故事明 “录人臣之行状”而尤在士林,可谓二者精神兼备,所以我称它的结构形态 是纪传性结构形态。
  三 关于“功名富贵”说问题的补说 闲斋老人和卧本评语,说“其书以功名富贵为一篇之骨”也罢,说“‘功名富贵’四字是全书第一着眼处”也罢,说“‘功名富贵’四字是此书之大主脑”也罢,说的都不只是作品的主旨,还涵盖着作品的主线。而对后一点 的忽略,乃“五四”以来研究者的共同倾向,“无结构”说即由此而滋。
  其实,主旨和主线的高度合一,是《儒林外史》结构学的一大特点。这 一特点,是对我国古代文艺美学中“附辞会义,务总纲领”说的运用和发展。 比如,《文心雕龙·附会篇》,是刘勰研讨艺术结构问题的专论。该文探讨 的核心问题是如何能使作品做到“杂而不越”,亦即西方文论中所说的“寓 杂多于整一”问题。作者的回答是:“夫才量学文,宜正体制,必以情志为 神明,事义为骨髓,辞采为肌肤,宫商为声气,然后品藻玄黄,摛振金玉, 献可替否,以裁厥中,斯缀思之恒数也。”这里所说的“情志”显然是指作 家的思想情感,“事义”显然是指作家对于事物意义的理解和揭示。二者亦即该篇所说的“义脉不流,则偏枯文体”的“义脉”,则这一“义脉”说的 内涵便不只指作品内容主旨,还包孕着作者的情感线索和情节的因果线索, 明矣!比如,“立主脑”说的始作俑者李渔,其《闲情偶寄·立主脑》有云: “古人作文一篇,定有一篇之主脑。主脑非他,即作者立言之本意也。”这 里所说的“主脑”,显然是指作品的主题思想。然而,他紧接着又写道:“传 奇亦然。一本戏中,有无数人名,究竟俱属陪宾;原其初心,止为一人而设; 即此一人之身,自始至终,离欢悲合,中具无限情由、无穷关目,究意俱属 衍文;原其初心,又止为一事而设。此一人一事,即作传奇之主脑也。”假 若结合其《减头绪》篇所云“头绪繁多,传奇之大病也。《荆》、《刘》、
  《拜》、《杀》之得传于后,止为一线到底,并无旁见侧出之情”看问题, 则这里所说的“主脑”,又显然是指作品的情节线索。论原因就在于:《立 主脑》篇作为李渔的结构论,其“主脑”说犹如刘勰的“义脉”说,它指的 不只是作品的主旨,还涵盖着作品的主线。明乎此,也就有助于我们检验闲 斋老人和卧本评语一提再提的“功名富贵”说,它是否切合《儒林外史》的 内容本旨和结构状况。
  然而,在研讨这一问题以前,应先就作品的主题问题一申鄙见。因为, “五四”以来关于《儒林外史》的主题问题,先后有“反八股科举”说、“反 功名富贵”说、“一代文人有厄”说的争雄。其实,书中写得明白:罪恶的 八股制艺制度以功名富贵作为士子的价值观念和奋斗目标,功名富贵以其诱 惑力败坏着士子的“文行出处”和黎民的世情人心,从而使“一代文人有厄”。 正因如此,所以我认为:“八股科举——功名富贵——一代文人有厄”,是 作品同一主题的三个层面。功名富贵以其对社会人心的直接毒害而被置于三 个层面的中心,但作者机锋所向却是整个仕途经济和世态人情,并以其特有 的文化反思性质和高度的思想艺术成就而“穷极文士情态”,从而暗示了国 家已到了无人可用的地步!
  因此,“功名富贵”四字作为《儒林外史》的“主脑”,它既是作品的主题,也是作者描述百年士人行状的思想线索,从而也就规定了作品形象体 系的内部构成,这就出现了闲斋老人所说的四类士人。这种形象体系的内部 构成,合卷思之,既可将它看作是百年士人行状的“纵剖面”,而又可将它 看作是一代士人行状的“横断面”。更由于作品艺术成就之高,所以还是那 闲斋老人说得好:“篇中所载之人,不可枚举,而其人之性情心术,一一活 现纸上,读之者无论是何人品,无不可取以自镜。《传》云:‘善者感发人 之善心,恶者惩创人之逸志。’是书有焉。┅┅世有善读稗官者,当不河汉 予言也夫!”
  然而,“功名富贵”四字作为全书的思想主线,它不只作用于书中各篇 传记的人物塑造,从而使之“驷牡异力,而六辔如琴”,最后使作品的人物 塑造组成一个可以自镜和镜人的形象体系;它还作用于书中各个部分的情节 部署,从而使之“首尾相援,节文自会”,最后使作品的情节部署形成一个《文心雕龙·附会》所说的“杂而不越”的有机整体。这后一点,可以从如 下三个方面看问题:
  第一回是楔子,回目是“说楔子敷陈大义,借名流隐括全文”。盖该楔 子开头的《蝶恋花》乃全书的主题歌,一声“功名富贵无凭据”,即将“功 名富贵”的实质轻轻点破;该楔子的主体部分是王冕行状,一声“这个法却 定的不好!”则又借王冕的口将八股取士制的危害轻轻点明,而写王冕行状则又旨在为士子立极。第五十五回是尾声,回目是“添四客述往思来,弹一 曲高山流水”。该尾声的主体部分是四奇人的行状,写此是旨在说明讲“文 行出处”者已不在儒林而在市井;该尾声的《沁园春》乃全书的余韵,感叹 苍凉,所谓曾几何时而江山不可复识矣。不难看出,这楔子和尾声,二者不 只在思想上是呼应的,而且在形式上也是对称的,作者以之作为全书的起与 结,显然是旨在增强作品的整一性。此其一。
  第二回至第五十四回,是全书的主体,它又可分为三个思想段落。第二 回至第三十回,写各类士人因以“功名富贵”为价值观念而不讲“文行出处”, 以致文运式微,照应了楔子中王冕所说“这个法却定的不好!”第三十一回 至第三十七回上半回,写杜少卿和他的朋友们为挽救文运而修建和祭祀泰伯 祠,想“借此大家习学礼乐,成就出些人才,也可以助一助政教”,照应了 楔子中王冕所谓“天可怜见,降下这一伙星君去维持文运。”第三十七回下 半回至第五十四回,写文运在八股取士制下的衰颓,儒林已销磨无人,这既 补足了楔子中王冕所谓“贯索犯文昌,一代文人有厄”的结果,又在为尾声 中市井间四奇人的出现作引。显而易见,这一部分与楔子和尾声,可谓经络 相衔、血脉贯通,其中三十四回以后那妄人窜入的伪墨所以会被识破,也从 反面说明了这一点。此其二。
  正如卧本评者评第三十七回“祭先圣南京修礼”所说:“本书至此卷,是一大结。名之曰儒林,盖为文人学士而言。篇中之文人学士,不为少矣。 前乎此,如莺脰湖一会,是一小结束;西湖上诗会,是又一小结束。至此如 云亭、梁甫,而又臻于泰山。”这说的是小说之主体部分的层次性,以及莺 脰湖一会和西湖上诗会对祭先圣南京修礼的遥相烘托作用。需予补说的是, 莫愁湖之会,也是一小结束。然而,莺脰湖一会和西湖上诗会是闹剧,莫愁 湖之会是喜剧,祭先圣南京修礼则是悲剧!此其三。
  凡此,又不难看出:作者在人物塑造和情节部署方面是作过通盘考虑的,并非贸然落墨。 一言以蔽之,《儒林外史》在结构上既具有“纪”的特点,又具有“传”的特点。前者表现为以时间顺序为线索对书中重要事件予以编年,这是暗写;后者表现为以“功名富贵”为思想线索将书中众多人物传记勾连成一个有机 整体,这是明写。所以,我称它的结构形态为纪传性结构形态。

  四 关于“连环短篇”说问题的补说

  《儒林外史》中的确存在众多的相对完整的“人臣行状”,或如《史记》 中的“列传”,或如《史记》中的“世家”,而以前者居多。“卧评”称之 为“传”,胡适称之为“人物小品”,鲁迅称之为“短制”,时贤们一般皆 称之为“短篇小说”。论其写法,并不叙人物之一生,而只取人物一生中某 几个或某个横断面,与《史记·管晏列传》中的《晏婴传》用笔相若,所以 称之为“短篇小说”是恰当的。吴组缃先生的“连环短篇”说,是对鲁迅的 “虽云长篇,颇同短制”说的合乎逻辑的发展和完善,在对《儒林外交》的 外在结构形式研究方面,无疑是较切合作品实际、最富学术价值的一说。然 而组缃先生在他的宏文《〈儒林外史〉的思想与艺术》中虽从逻辑上作了阐 释,却未及将之置于《儒林外史》中予以具体论证,引用者又多满足于作为 成说引用,因而予以补证也就显得十分必要。

  兹将书中这类具有短篇小说性质的人物传列举如下,以清眉目,或有助 于对问题的补证。书中除了楔子里的“王冕传”和尾声里的“四奇人传”, 以及上引后人窜入的篇章以外,具有相对完整性的人物传,主要如下:第二 回至第四回“周进、范进传”;第五回至第六回“严贡生、严监生传”;第 七回下半回至第八回上半回“王惠传”;第八回下半回至第十二回“娄琫、 娄瓒传”,其中第十回至第十一回插入“蘧駪夫传”;第十三回至第十五回 上半回“马二先生传”;第十五回下半回至第二十回上半回“匡超人传”; 第二十回下半回“牛布衣传”;第二十一回至第二十四回上半回“牛浦郎传”; 第二十四回下半回至第二十七回“鲍文卿、鲍廷玺传”;第二十九回至第三 十回“杜慎卿传”;第三十一回至第三十七回上半回“杜少卿传”,其中第 三十四回下半回至第三十五回插入“庄绍光传”,第三十六回插入“虞玉德 传”;第三十七回下半回及第三十八回中片断为“郭铁山传”;第四十回下 半回至第四十一回“沈琼枝传”;第四十四回下半回至第四十五回“余有达、 余有重传”;第四十六回下半回至第四十七回“虞华轩传”;第四十八回“王 玉辉传”;第四十九回至第五十二回“凤四老爹传”;第五十三回至第五十 四回“陈木南传”。吴敬梓所以用这么多人物传来展示作品的主题,显然是 由于小说所涵盖的空间,北自山东,南至广东,东起江苏、浙江,西至安微、 江南,纵横十来个省,小说所囊括的时间又上起成化末年,下至万历二十三 年,共 108 年,非如此以类似西方美学上的所谓“散点式”则不能涵盖这一 时空,而他又旨在写“外史”。问题是,他除了以时间顺序为暗线,以“功 名富贵”为明线以外,又是以什么方法具体而微地将这么多人物传记在外在 结构形式上使之成为一个有机整体的?我以为其方法主要有六。
  一是,以一个主人公和另一个主人公相见为关锁,将毗邻的两个人物传紧密关联。这种情况仅一见,即“范进传”与“周进传”的相接,其关锁是 两位主人公的考场相会。
  二是,先让后一个人物传中的主人公在前一个人物传中登场演个配角,以作为联系毗邻的两个人物传之间的纽带。这种情况亦仅一见,如“严贡生 传”与“范进传”的衔接,便是以严贡生其人及其于“范进传”中在前往汤 知县处打抽丰的范进和张静斋面前的一番表演为纽带的。
  三是,以次要人物或某物某事为中介,将毗邻的两个人物传紧密相连。
  这种情况最多见,比如,以余有达为中介勾连“王玉辉传”和“虞华轩传”, 以《牛布衣诗稿》为中介勾连“牛浦郎传”和“牛布衣传”,以向知县断讼 获咎勾连“鲍文卿传”和“牛浦郎传”,便是如此。
  四是,以同道之间亲密交往为圆周,在一个人物传中插入一个或两个人 物传,形成一组。这种情况凡两见,前者如“娄琫、娄瓒传”中之有“蘧駪 夫传”,后者如“杜少卿传”中之有“庄绍光传”和“虞育德传”,皆是如 此。
  五是,让人物先在与其传记不相毗邻的人物传或过峡性章回中登场一 现,于相隔一些人物传和过峡性章回后再为其作传。这种情况亦两见,就是: “王惠传”是在第七回至第八回,其人初次露面是在第一回“周进传”,中 间隔着“范进传”和“严贡生、严监生传”;“牛布衣传”见于第二十回, 其人初次露面见于第七回过峡性文字“范学道视学报师恩”,中间隔着“王 惠传”、“娄琫、娄瓒传”、“蘧駪夫传”、“匡超人传”。
  六是,以人物传为骨架,以次要人物为经络,筑构全书情节。这里所说的次要人物分两类,一类是无个人传记的人物,一类是离开了本传的人物。 其中前者居多数,在密合作品情节和密合作品针线上的作用尤为重要,而又 以令人可笑可鄙的斗方名士和八股迷为最,成为本书艺术结构上的一大特 点。比如,荀玫始见于第一回“周进传”,直到第二十九回“杜慎卿传”中 才了案;金东崖始见于第七回“王惠传”,直到第三十七回“祭先圣”中才 了案;陈玉甫也是始见于第七回“王惠传”,直到第五十四回“陈木南传” 中才由其子陈和尚为其了案。凡此,便是明证。
  不难看出:让毗邻的两个人物传的前一个人物传的主人公径入后一个人 物传当配角,这情况在吴敬梓的笔端实际上是不存在的。吴敬梓组合笔端人 物传的方式方法是多种多样的,皆以曲折见长。其笔端人物传的单体结构, 正如上引郑明娳女士所说,也是五彩纷呈的。那么,为什么会这样呢?答案 恐怕只能是:作者在动笔前对如何塑造人物,又如何部署情节,已成竹在胸, 作过通盘考虑。
  由此可见:胡适认为《儒林外史》“没有布局,全是一段一段的短篇小 品连缀起来的”,固然不正确;鲁迅认为“惟全书无主干,仅驱使各种人物, 行列而来,事与其来俱起,亦与其去俱讫,虽云长篇,颇同短制”,也并不 确切。然而经过发展与修正,吴组缃先生提出的“连环短篇”说,我以为是 可以成立的。因为它比较符合书中的人物传组合方法,至少在对《儒林外史》 的外在结构形式研究方面,时至今日还没有比这更恰当的说法。
  五 结论和余论 关于《儒林外史》结构问题,“连环短篇”说,是吴组缃先生提出的;“功名富贵”说,是闲斋老人提出的;“时间顺序”说,是吴小如先生提出的;认为“作者在写作时,对故事所由发生的时间是经过精心考虑的”,乃 章培恒先生的发现。百年来,最具价值的说法,可谓尽见于此。对此,我只 是分别作了点补证。目的是想说明:“时间顺序”是《儒林外史》情节结构 的暗线(这是源于作者的史家态度),“功名富贵”是《儒林外史》情节结 构的明线(这是源于作者的价值观念),“连环短篇”是《儒林外史》情节 结构的外在特征(这是源于作者的人文精神)。若要将它取个名目,可以叫 做“纪传性结构”;因为《史通》给“纪”和“传”下的定义正是:纪者编 年也,传者列事也;编年者历帝王之岁月,列事者录人臣之行状。《儒林外 史》既以人物传为其骨架,而作者笔端的人物传又是暗中编年的,“功名富 贵”则既是作品结构情节的明线,又是它的主题,称之为纪传性结构,当不 算太错。如果说这篇文字还有点我个人的心得,亦仅此而已。
  《儒林外史》在结构上有此匠心,不是偶然的。这既反映了作者对史家 写法的极为重视,及其对史学的造诣之深,又反映了作者蒙受明末清初复古 思潮的影响,也主张“经世致用”。我这么说,理由有三:
  清初三大思想家因力主“经世致用”,所以既重“经”,也重“史”。 黄宗羲认为“拘执经术,不适于用,欲免迂儒,必兼读史”,顾炎武认为“八 股盛而六经微,十八房兴而二十一史废”,便是明证。吴敬梓既是个“研究 六籍之文,发为光怪”(唐时琳《文木山房集》序),又是个对“宋元明诸 儒之绪论,莫不抉其奥”(沈大成《全椒吴征君诗集》序)的饱学之士,其 蒙受明末清初复古思潮的影响是不言而喻的。他所以“好治经”,把治“经”看做“人生立命处”,最终目的则是为了“经世致用”,个中当然也就包括 了治“史”。
  再看《儒林外史》在人物塑造上和《金陵景物图诗》小序在名物考证上 反映出来的作者对史学的造诣:《金陵景物园诗》小序,其考证“幕府山” 得名的由来,则引《晋书》;考证“天印山”得名的由来,则引《南史》; 考证阮籍墓的方位,则引《一统志》。作者对《晋书》、《南史》、《一统 志》熟悉如此,更何况《左传》、《史记》、《汉书》、《三国志》!我们 知道,《晋书》有“皮里阳秋”一语,它的意思是“口无所臧否,而心有所 褒贬”,实际上也就是《文史通义》所说的“春秋之所书以褒贬为主”,《三 字经》所说的“寓褒贬,别善恶”。它要求对人物的态度上做到“爱而知其 丑,憎而知其善,善恶必书”,要求对事件的记叙上做到“疏而不遗,俭而 无阙”、“文如阔略,语实周赡”,而《儒林外史》在人物塑造上用的却正 是这一方法。其写人,“明镜照物,妍媸必露;虚空传响,清浊必闻”;其 写事,“文虽简略,理皆要害”、“一言而巨细咸该”。假若作者在治“史” 上没有下过一番功夫,我想在史家笔法上是不能如此猎其菁英的。
  还有,我国古代文学与史学同流,而小说的发展曾蒙受史传文学的影响, 所以古代学者称小说为“稗史”。闲斋老人便是如此,其序云:“稗官为史 之支流,善读稗官者可进于史,故其为书亦必善善恶恶,俾读者有所观感戒 惧,而风俗人心庶以维持不坏也。┅┅夫曰‘外史’,原不自居正史之列也; 曰‘儒林’,迥异玄虚荒渺之谈也。”程晋芳也是如此,其《怀人诗》之十 六云:“《外史》纪儒林,刻画何工妍!吾为斯人悲,竟以稗说传。”其《文 木先生传》云:“所著有《文木山房集》、《诗说》若干卷;又仿唐人小说 为《儒林外史》五十卷,穷极文士情态,人争传写之。”谓《儒林外史》非 正史,那是没商量的。程晋芳所以要“为斯人悲”,显然是“悲”吴敬梓虽 以“治经”作为“人生立命处”,却未能实现其“经世”之志。然而他不说 吴敬梓仿《水浒》或《三言》而说“仿唐人小说为《儒林外史》”,这又该 怎么解释呢?正确的解释恐怕只能是:因为唐人小说在构撰上比明代小说更 接近“史”,所以深知吴敬梓创作思想的程晋芳才作如是云。
  正是基于这三点,所以《儒林外史》虽云“外史”,可吴敬梓却旨在将它写成“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而且的确做到了这一点。难怪吴 湘皋说:“江南北朋游中,余独畏其才大眼高而心细也。”(吴湘皋《文木 山房集》序)
  (原载《文学遗产》1998 年第 5 期,收入本书时,作者有所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