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三扇魔门

 

 



  当恩吉武克和阿特雷耀回到格诺姆洞时,福虎仍在沉睡。这时,老乌尔格已经把小桌子搬到了室外,并在上面放上了各种各样的甜食和用浆果及植物熬成的浓浓的果汁。
  此外,桌上还放着一个个小茶碗和一小壶香气扑鼻的、冒着热气的草药茶。两盏点油的风灯使这一切显得更加完美。
  “坐下!”格诺姆小老太婆命令道,“阿特雷耀首先得吃、喝,才能恢复元气,光靠药物是不够的。”
  “谢谢,”阿特雷耀说,“我已经感觉很好了。”
  “不要顶嘴!”乌尔格气呼呼地说,“只要你在这儿,你就得按我说的去做,懂吗!你身体中的毒已经解了。你不用急,我的男孩。你要多少时间就有多少时间,不用着急。”
  “这不仅仅牵涉到我,”阿特雷耀不同意地说,“童女皇生命垂危。也许现在每个小时都很宝贵。”
  “别胡扯!”小老太婆嘟哝道,“性急的话什么事也办不成。坐下!吃!喝!快,怎么还不开始啊?”
  “最好是听她的,”恩吉武克耳语道,“这是我从老太婆那儿得出的经验。如果她想要干什么的话,说什么也没有用。再说我们俩还有好多事情要谈呢。”
  于是,阿特雷耀交叉着双腿在那张极小的桌子前坐了下来。每喝一口,每吃一口他便确实感觉到,仿佛有一股温暖的、金色的生命流进了他的血管和肌肉。直到现在他才意识到,自己有多么虚弱。
  巴斯蒂安的嘴里全是口水。他突然觉得仿佛闻到了格诺姆膳食的香味。他在空气中到处嗅着,当然这只是一种幻觉而已。
  他的胃饿得叽哩咕噜直叫。他再也忍受不了了。他从他的书包里取出剩下的面包和苹果,把两样东西都吃完了。这时他才感到好一点,虽然他根本就没有吃饱。
  随后,他明白了,这是他的最后一餐。“最后一餐”这几个字吓了他一跳。他试着不去想它。
  “你是从哪儿弄来这些好东西的?”阿特雷耀问乌尔格。
  “是啊,孩子,”她说,“必须走很远很远的路,才能找到真正的草药和植物。可是他,恩吉武克这个老顽固偏爱住在这儿——为了他的重要研究!至于你怎么把饭菜弄上餐桌,这不是他操心的事。”
  “老婆子,”恩吉武克庄严地说,“你哪里知道什么叫重要,什么叫不重要。快走开,让我们说话。”
  乌尔格发着牢骚走进了小山洞,把各种餐具弄得乒乓乱响。
  “让她去!”恩吉武克耳语般地说,“她是个好老太婆,只是有时候爱嘟哝几句。听着,阿特雷耀!现在我要给你讲一点你必须知道的有关南方神托所的事情。要见到乌玉拉拉并不是那么容易的,甚至是很难的。我并不想给你作什么学术报告。如果你提问的话,也许更好。否则我很容易陷入细枝末节中。你问吧!”
  “好吧,”阿特雷耀说,“乌玉拉拉是谁或者说是什么?”
  “真讨厌!”恩吉武克抱怨道,并用冒火的眼睛生气地瞪着他,“你像我那老太婆一样问得这么直接了当。你不能从其他地方问起吗?”
  阿特雷耀考虑了一下,然后问道:“你刚指给我看的那扇有两个斯芬克斯的岩石大门,这是进口吗?”
  “好多了!”恩吉武克回答道,“这样我们可以继续谈下去了。那扇岩石的大门是入口,但是,这之后还有两道大门,第三道门后面才住着乌玉拉拉——如果可以说她是住在那儿的话。”
  “你自己去过她那儿吗?”
  “你想到哪儿去了!”恩吉武克答道,他的情绪又有点变得恶劣起来。“我是搞学术的。我收集了所有到过那里面的人的报告。这当然是在他们回来之后。这是很重要的工作!我不能亲自去冒险。这会影响我的工作的。”
  “我懂了。”阿特雷耀说。“那么,那三扇门是怎么回事呢?”
  恩吉武克站起身来,把手背在身后,开始来回走动,一边讲述着下面的事情:
  “第一扇大门叫做大谜门。第二扇叫魔镜门。第三扇叫做没有钥匙的门……”
  “奇怪,”阿特雷耀打断了他,“就我所能看见的,在岩石大门的后面是一片空旷的平原。其他的门在哪儿呢?”
  “安静!”恩吉武克严厉地训斥道,“如果你—直插嘴的话,就讲不下去了。这一切很复杂!事情是这样的:当你通过第一扇门时,第二扇门才存在。当你通过第二扇门时,第三扇门才会出现。只有当你穿过第三扇门时,才有乌玉拉拉。在这之前这些东西都不存在。就是什么也没有,你懂吗?”
  阿特雷耀点了点头。为了不再让格诺姆生气,他宁愿沉默。
  “第一扇门,就是那扇大谜门,你已经从我的望远镜里看见了。还有那两只斯芬克斯。这扇门一直是敞开的——这是不言而喻的,因为它没有门扇。可是尽管如此,谁也过不去,除非……”说到这儿,恩吉武克向上竖起一只小小的食指,“除非那两只斯芬克斯闭上眼睛。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斯芬克斯的目光完全不同于任何其他生物。我们俩通过我们的目光可以看到东西。我们看到世界。其他的生物也是如此。但是,斯芬克斯什么也看不见,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们的眼睛是瞎的。但是,她们的眼睛会放射出东西。会放射出什么东西呢?她们的眼睛放射出的是世界上所有的谜。所以那两个斯芬克斯总是互相对视,因为一个斯芬克斯的目光只能为另一个斯芬克斯的目光所承受。你想象一下,如果有人敢于穿过两个斯芬克斯对视的目光往里走的话,那个人会怎么样呢?他会在原地呆若木鸡,在解开世界上所有的谜之前,他再也动不了。如果你去那儿的话,会看见那些可怜鬼留下的踪迹的。”
  “但是,你不是说,”阿特雷耀反问道,“她们有时候会闭眼睛吗?她们总得睡一会儿觉吧?”
  “睡觉?”恩吉武克笑得浑身发抖,“我的天哪,斯芬克斯睡觉。不,不会的。你确实是个一无所知的小伙子。可尽管如此,你提的问题也不完全是错的。而且刚好是我的研究所涉及到的关键所在。对于某些来访者,斯芬克斯们闭上眼睛,让他们通过。但是,至今没有人能够解释的疑问是:为什么恰好让这个人过去,而不让那个人过去?她们绝对不是让那些聪明的、勇敢的和好人过去,而把那些愚昧的、胆小的和坏人拦在外面。没那回事!我不止一次地亲眼观察到,她们把一个愚昧的笨蛋或是一个卑鄙无耻的无赖放了进去,而经常让那些真正的、聪明的人徒劳地等上几个月,最后还是不能如愿以偿。至于某人是出于急需还是纯粹是闹着玩要去神托所,这无关紧要。”
  “那么你的研究,”阿特雷耀问,“没有找到论据吗?”
  恩吉武克的目光马上又变得怒气冲冲了。
  “你到底仔细听了没有?我刚才已经说过了,至今没有人能解答这一问题。这些年来我当然已经提出了一些理论。最初我曾经考虑过,斯芬克斯籍以作出判决的关键也许是人身体上的某些特征——比如像身高多少、漂亮与否、强壮与否,等等。但是,不久我又不得不把它推翻。然后我又尝试着确定某些数字关系,比如五个人中总有三个被挡在外面,或者是只有质数才让进去。对于过去的情况挺适用,只是用它来作预言的话不管用。我目前的观点是,斯芬克斯的决定完全是出于偶然的,完全是毫无意义的。但是,我的老太婆认为,这是一种亵读的、毫无想象力的观点,与科学毫无关系。”
  “又在搬弄你的那些废话了?”可以听到格诺姆老太婆在山洞里大声斥责。“也不感到羞耻!就因为你脑袋瓜里的脑子有点干掉了,就认为可以对这样大的秘密置之不理,老笨蛋!”
  “你听到了吧!”恩吉武克叹息地说,“最糟糕的是,她说得有理。”
  “那么,童女皇的护身符呢?”阿特雷耀问,“你认为她们会不尊重它?她们毕竟也是幻想国的造物。”
  “当然得尊重它,”恩吉武克摇晃着他那苹果般大小的脑袋说,“可她们必须得看到它,但是她们是看不见的。可她们的目光会射中你,我也不敢肯定,斯芬克斯是否会服从童女皇。也许她们比童女皇更大。不知道,不知道。不管怎么说,是十分令人担忧的。”
  “那么,你给我出的主意是什么呢?”阿特雷耀想知道。
  “你得去做其他人必须做的事情,”格诺姆回答道,“等待,看她们怎么来决定——谁也不知道她们怎么决定的。”
  阿特雷耀沉思着点了点头。
  小老太婆乌尔格从山洞中出来。她拎着一小桶冒着蒸汽的液体,她的另一只胳膊下夹着几捆晒干了的植物。她嘀嘀咕咕地走到一动不动地睡着了的祥龙那儿。她开始在祥龙的身上爬上爬下,给他换敷在伤口上的东西。她那巨大的病人满意地叹了一口气,伸展了一下身子,除此之外,他好像并没有觉察到有人在给他治疗。
  “你是否能去做一些有用一点的事情,”当她重新回到厨房去的时候,她对恩吉武克说,“别呆在这儿尽闲扯一些毫无意义的事。
  “我正在做很有用的事情,”老头向她喊道,“我也许会比你更有用,可是,你是决不会理解的,你这个愚蠢的老婆子!”
  他转向阿特雷耀继续说:“她只能想实际的事情。对于庞大的错综复杂的事情她是搞不懂的。”
  钟楼上的钟敲了三下。
  如果父亲终究会觉察到巴斯蒂安尚未回家的话,那么最迟现在他会发现了。他是否会担心呢?他也许会出去找他,也许他已经去报告了警察。最后寻人的启事大约已经在电台中播出了。巴斯蒂安觉得心窝里被刺了一下。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他们会到哪儿去找他呢?到学校里来找?也许还会到顶楼来找?
  当他从厕所里回来时究竟是否把门关上了?他想不起来了。他站起身来去查看。是的,门被关上了,还上了门栓。
  外面的天色逐渐地变得朦胧起来。通过顶楼天窗射进来的光线变得更加昏暗。
  为了驱除不安,巴斯蒂安在储藏室稍稍地来回走动。他发现了一些与放在这儿的学校用品完全无关的东西,比如一只旧的、被撞瘪了的带喇叭口的唱机——谁知道是什么人在什么时候把它搬到这儿来的。在一个角落里放着几幅画,其框架是金色的,饰有花纹。除了在深色的底版上呈现出一张张苍白、严峻的脸之外,画上的内容几乎难以辨认。还有一只生了锈的七座蜡烛台,上面还残留着一些挂着烛泪的粗蜡烛。
  巴斯蒂安突然吓了一跳,有一个身影在昏暗的屋角里闪了一下。直到看第二眼时他方认出那儿放着一面很大的、已经变得模糊不清的镜子。他在镜子里模模糊糊地看到了自己的身影。他走近镜子,对镜中的自我打量了一会儿。他的确长得并不漂亮,胖胖的身材,罗圈腿,脸色苍白。他微微地摇了摇头,响亮地说:“不!”
  随后,他又回到了用垫子铺成的床上。现在他必须把书凑到眼前才能继续看下去。
  “我们刚才说到哪儿了?”恩吉武克问道。
  “说到了那扇大谜门。”阿特雷耀提醒地说。
  “对!我们设想你成功地通过了这扇门。这时候——只有到了这个时候——在你的面前才会出现第二扇门,魔镜门。正如刚才所说,对此我无法自己进行观察,而只能将我收集到的有关资料告诉你。第二扇门既是开着的,也是关着的。这听起来有点荒诞,是吗?或许这样说更好一点:这扇门既不是关闭的,也不是敞开的。尽管这么听起来仍然是相当古怪。总之,这是一面大镜子;或者说,类似镜子的东西,因为这东西既不是玻璃的,也不是金属的。至于是由什么构成的,谁也无法告诉我。不管怎么说,如果你站在它面前,你就能看见你自己——当然,并不像寻常的镜子那样。你所看见的并不是你的外表,而是你真正的内心,即内心的真实情况。谁想通过这扇门,他就必须——可以这么说——进入他的自我。”
  “不管怎么样,”阿特雷耀说,“我觉得通过这扇魔镜门比通过第一扇门要容易一些。”
  “错误!”恩吉武克大声嚷道,又开始激动地来回走动。“一个巨大的错误,我的朋友!我所亲身经历的是,正是那些自以为最无可指责的来访者,被镜子里对着他们龇牙咧嘴的怪物吓得大喊大叫地逃跑了。有些人甚至得经过我们几个星期的治疗才能够踏上归程。”
  “我们?”又提了一个小桶刚好从他们身边走过的乌尔格嘟哝道,“我一直听到你说我们。你究竟给谁治疗过?”
  恩吉武克只是挥了挥手,没理她。
  “其他的人,”他继续往下说,“显然看见了更加可怕的东西。但是尽管如此,他们有勇气走进这道门,对于有的人来说,也许并不怎么可怕,可是每个人都需要克服自我。说不出一个对所有的人都适用的道理来。每个人的情况都不同。”
  “好吧,”阿特雷耀说,“但是,不管怎么说,是可以通过这扇魔镜门的?”
  “是的,”格诺姆证实道,“当然可以通过,否则它就不是门了。这符合逻辑,不是吗?”
  “也可以从外面绕过去,”阿特雷耀说,“是不是这样?”
  “是的,”恩吉武克重复道,“完全可以!只是这样的话,魔镜门的后面什么也没有。只有当你通过第二扇门时,第三扇门才存在。我得给你说几遍啊!”
  “这第三扇门又是怎么回事呢?”
  “到这儿事情才真正变得困难起来。也就是说,没有钥匙的门是关着的,就这么关着。就是这样!既没有门铃,也没有门把手和钥匙眼,什么也没有!根据我的理论,这扇只有一扇门翼的、关闭时没有任何缝隙的门是由幻想国的硒构成的。你也许知道,幻想国的硒是用任何东西都摧毁不了的;也无法把它扭曲或融化。它是绝对摧而不毁的。”
  “这么说来是绝对无法通过这扇门的啰?”
  “且慢,且慢,我的男孩!有人进去过并与乌玉拉拉说过话,不是吗?也就是说,是可以打开这扇门的。”
  “但是怎么打开呢?”
  “听着:幻想国的硒会对我们的意志作出反应。正是我们的意志使它变得坚韧无比。一个人越是想过去,这扇门就关得越紧。但是,如果有人能够忘记了他的打算,或者是什么愿望也没有时——这扇门就会自动地对他开放。”
  阿特雷耀垂下了他的目光,轻声地说:“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我怎么才能够走进去呢?我怎么才能够没有愿望呢?”
  恩吉武克叹息地点了点头。
  “我已经说过了,没有钥匙的门是最难通过的。”
  “如果我成功地走进去的话,”阿特雷耀继续说,“那么我就在南方神托所里面了?”
  “是的。”格诺姆说。
  “我就可以与乌玉拉拉说话了?”
  “是的。”格诺姆说。
  “那么,谁或者说什么是乌玉拉拉呢?”
  “不知道,”格诺姆说,他的眼睛因为生气而冒火。“到过她身边的所有的人没有一个愿意把这一点告诉我的。如果大家都对这一秘密缄默不言的话,那么我怎么才能写完我的科学著作呢?气得我直想拔头发——如果我还有头发的话。如果你能够到她跟前的话,阿特雷耀,你究竟是否会告诉我?你会吗?我急得要命地想知道这件事,可是谁也不愿意帮助我。请你答应我,你会告诉我的!”
  阿特雷耀站起身来,朝着沐浴在明亮月光中的那扇大谜门望去。
  “我无法向你许诺,恩吉武克。”他轻声说,“尽管我非常想向你证明我的感激之情。但是,既然谁也不提乌玉拉拉究竟是谁或是什么,那么肯定是有其原因的。在我不知道这一原因之前我无法断定,一个没有亲自到过她面前的人是否可以知道这个秘密。”
  “那么你给我滚开!”格诺姆向他大声嚷道,他气得小眼睛里简直要喷出火星。“得到的只是忘恩负义。我为了大众的利益耗费了毕生的精力来研究一个秘密,可是却得不到帮助。我根本就不应该来关心你!”
  说完这话他奔进小山洞,只听见山洞里面的一扇小门被用力关上的声音。
  乌尔格从阿特雷耀身边走过,她哧哧地笑着说:“他说的其实并不是这个意思,这个萎缩了的老脑袋瓜。他只是为了他那可笑的研究而又一次陷入了可怕的失望之中。他太想成为解开这个巨大的秘密的人,太想成为著名的格诺姆恩吉武克了。不要生他的气!”
  “不会的,”阿特雷耀说,“请告诉他,我由衷地感谢他为我所做的一切。我也要感谢你。如果允许的话,我会把这个秘密告诉他的——倘若我能够回来的话。”
  “你准备离开我们?”老乌尔格问。
  “我必须离开,”阿特雷耀答道,“我不能浪费时间。我现在就去神托所。再见,请帮我照料祥龙福虎。”
  说完这话他转过身朝大谜门走去。
  乌尔格望着他挺直的身躯和他那随风飘动的大衣消失在岩石之间。她追着他喊道:“祝你好运,阿特雷耀!”
  可她不知道他是否所见了她的喊声。当她蹒跚地朝小山洞走去时,她自言自语地啼咕道:“他需要——确实需要好运。”
  阿特雷耀向岩石门走去,一直走到离它大约还有五十米远的地方。岩石门比他从远处想象的要巨大得多。岩石的后面是一片荒凉的平原。人的目光无法落在某一点上,而是陷入一片虚无之中。在门的前面以及两根柱子之间,阿特雷耀看见了无数的死人头颅及骨架——幻想国中各式各样的居民残留下来的骨架。它们曾经试图走过这扇门,而被斯芬克斯的目光永远地钉在这儿了。
  可是,使阿特雷耀停住脚步的并不是这些东西。使他停下来的是斯芬克斯的目光。
  阿特雷耀在他所作的大寻求的途中已经有过一些经历,他既看见过壮丽的景色,也遭遇过恐怖可怕的事情。但是到这时候为止他还不知道这两者可以合而为一,漂亮的东西也会显得这么可怕。
  这两个巨大的生物沐浴在月光中。当他朝她们走近时,她们似乎无止境地在长高。他觉得,她们的头与月亮一般高。他每朝她们走近一步,她们互相注视的目光总是在变化。从她们耸立的身躯中,更主要的是从她们酷似人脸的面部,放射出一种可怕的、陌生的力量——好像她们并不是像大理石那样只是存在着,而是好像她们每时每刻都准备消失并同时从自身中重新再产生似的。正是因为这一点,她们才显得比其他岩石来得更真实。
  阿特雷耀感到了恐惧。
  这并不是出于—种对他形成威胁的危险的恐惧,而是一种从他自身中产生的恐惧。他几乎没有想到——如果斯芬克斯的目光一旦落在他身上的话——他将永远地僵在这儿。不,这是一种对不可名状的东西,对—种超乎寻常的巨大的东西,对一种真实的、极其强大的东西的恐惧。是这种感觉使他的步履变得越来越沉重。他感觉到,自己仿佛变成了冰冷、灰色的铅。
  尽管如此,他仍然往前走去。他不再往上看。他低下头,走得很慢,一步一步地朝着岩石门走去。恐惧的压力变得越来越大,似乎要把他压倒在地上。但是,他仍然向前走。他不知道斯芬克斯的眼睛是闭着还是睁着。他不能再失去时间了。至于是能够进去,还是大寻求就此宣告结束,这一点他只能听天由命。
  正当他觉得意志的力量已经到了尽头,再也无法使自已向前迈步的时候,他听到了自己的脚步声在岩石拱门内的回响声。与此同时,所有的恐惧荡然无存地离他而去。他感觉到,从今以后不管发生什么事情他都不会再有恐惧感了。
  他抬起头来,看见大谜门在他的身后。斯芬克斯放他进了门。
  在他前面大约只有二十步远的地方——刚才还只能看到一片无边无涯、空空如也的平原的地方——竖着魔镜门。这扇门大而圆,犹如第二个月亮(因为真正的月亮仍然高高地悬挂在天上)。它像闪烁发光的银子一般发亮。不可思议的是人居然可以从这个金属一样的平面中通过。但是,阿特雷耀毫不犹豫。
  他估计,按照恩吉武克的描述,他会在镜子中看到自己非常可怕的图像,然而这对于他来说——因为他已经摆脱了所有的恐惧——几乎不值一提。然而,他并没有看见什么可怕的东西,而是看到了其他的东西,对此他既毫无思想准备,也看不懂是什么意思。他看到了一个脸色苍白、胖乎乎的小男孩——年龄大约与他相仿,那男孩盘着腿坐在一个垫子上看书。他用灰色的、撕裂了的被子裹着身子。这个男孩的眼睛很大,看上去很悲伤。在他身后朦朦胧胧的光线中可以看到几只一动不动的动物;一只老鹰、一只猫头鹰和一只狐狸,再远处有一样什么东西在闪烁,这东西看上去像一具白色的骨骼。看不清楚究竟是什么。
  当巴斯蒂安明白他刚才所读到的内容时,不由得吓了一跳。这就是他本人。这一描写的所有细节都对。书本开始在他的手里颤抖。现在,这件事肯定是太过分了。在一本印刷好的书中写着只切合于此时此刻,只切合于他的实际情况的东西,这根本就不可能。其他的人在书本的这个地方也会读到同样的内容。这只能是一个不合情理的巧合。毫无疑问,这是一个非常荒诞的巧合。
  “巴斯蒂安,”他大声地自言自语,“你真是一个想入非非的人。请你控制住自己。”他试图用尽量严厉的声音说,可是他的从顶楼天窗中透过来的昏暗的日光变得越来越暗。太暗了,无法继续往下看。最后一页是巴斯蒂安费了很大的劲才辨认出来的。他把书放在一边。
  他现在该怎么办呢?
  在这个储藏室里肯定有电灯。巴斯蒂安在昏暗中摸索着走到门那儿。他摸了摸墙壁,没有找到开关,在另一边的墙上也没有找到。
  巴斯蒂安从裤子的口袋里拿出一包火柴(他的身边总是带着火柴.因为他喜欢点火玩)。火柴受了潮,一直到第四根才点着。他借助小火苗微弱的光线寻找电灯开关,可是没有找到。
  这是他没有料想到的。当想到整个夜晚都必须坐在一片漆黑之中时,他不由吓得透心儿凉。他已经不是小小孩了,如果是在家里或是在其他熟悉的地方,即便在黑暗中他也完全不会感到害怕。但是,在这个有着那么多奇奇怪怪的东西的顶楼储藏室里则是另外一回事。
  火柴烧到了他的手指,他把它扔了。
  有那么一会儿他只是站在那儿,倾听着。雨渐渐小了,雨点打在巨大的铁皮屋顶上发出轻轻的声音。
  然后他突然想起了他在那一大堆家什中发现的那个生了锈的七座蜡烛台。他摸索地走到那个地方,找到了蜡烛台,把它拖到体操垫那儿。
  他点燃了粗粗的蜡烛头——七个都点上了——马上就亮起了一片金色的烛光。火苗发出轻轻的哧哧的响声,时而在气流中微微地摇曳。
  巴斯蒂安松了口气,又拿起了那本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