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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罗马]塔西佗《阿古利可拉传 日耳曼尼亚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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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古利可拉传五



    39 虽然阿古利可拉在他的捷报中丝毫不曾用自骄的语气来夸大上述的这一连串的事实,但多米先还是一如惯例地面作喜色而心怀忐忑。他自己觉察出所有的人对他最近虚报的战胜日耳曼人的功劳都付之以嘲笑,因为在这场假功劳中,他实际上只是从一些商人手里买了许多在衣饰和头发上能够冒充俘虏样子的人而已。但是,现在这场真正的辉煌胜利却杀死了成千上万的敌人,受到了隆重的庆贺。一个臣下的名声超乎皇帝之上,这件事使多米先级为担心忧虑:如果别人在军功方面着了先鞭的话,那么他对于雄辩口才和对于公众才艺施以裁制也无济于事了。对于别的荣誉,他尽可以熟视无睹,但是一位名将的德望就是据登帝位之资。因此他感到发愁烦恼,并暗怀忌很之心,这正是他潜包祸谋的征兆。他决定最好等阿古利可拉的声望和军队对他的爱戴稍衰以后再表露自己的仇恨。

    40 阿古利可拉这时仍然是不列颠总督,因此,皇帝命令元老院议定颁给他以胜利勋章,赐以加桂冠雕像的光荣及其他用以代替凯旋仪仗的物品,还加以许多褒扬的表示;但同时却附带暗示将调阿古利可拉迁任叙利亚总督之职:原任叙利亚总督、执政极的阿提里乌·茹夫斯(AtiliusRufus)死后,该职出缺,而这个职位是专留给有声望的人物的。许多人都相信有这样一回事:据说多米先曾派遣一个负有秘密使命的免奴将调任叙利亚总督的公文送给阿古利可拉,但皇帝对这个免奴的指会是:只有当阿古利可拉还在不列颠的时候,才将这个公文交给他;而这个免奴在渡过海峡的途中遇见了阿古利可拉,于是他甚至连致意的表示都没有就立刻回到多米先那儿去了。这个传说可能是真实的,也可能是杜撰出来形容多米先的为人的。

    就在这个时候,阿古利可拉将平安无事的不列颠行省移交给他的继任者[66]。为了避免在回到罗马时被许多人欢迎的热闹场面弄得引人注意,因此他在夜间进城,这样就躲过了朋友们的接待。他进宫谒见也在夜间,这是遵照指示的;多米先仅仅匆匆地吻抱了他一下,一句话也没有说,而阿古利可拉也就立刻混杂在一群阿谀谄媚的人们中间去了。立下军功的声望是会使尸位素餐之徒侧目而视的,阿古利可拉为了想用别的长处来冲淡自己在这方面的声望,他尽力使自己安于优游、恬静的生活,衣冠朴素,谈吐和蔼,除了一二朋友以外不与他人交游往来。世俗之士,大多以貌取人,以仪表之壮丽来断定人物的伟大,因此,他们在仔细端详阿古利可拉以后,看不出他有何等异于常人之处;只有极少数的人才能别具慧眼。

[66] 阿古利科拉卸任回罗马在公元八五年。

    41 在这段时期中,经常有人暗地在多米先面前谄害他,而多米先也往往暗地饶过了他。他处境之所以险恶,并非因为他犯了什么罪,也不是有什么受他侵害的人控诉他:而是因为有一位嫉贤如仇的皇帝,而是因为他的威望显赫,而是因为有一些使他受祸最深的敌人,那就是颂扬他的人们。此后不久便是国家多难之秋,所以阿古利可拉仍然使公众不能忘怀。在这个时候,我们一些将军们要不是急功冒进,就是巡逡退缩,因此,在美细亚(Moesia)、在达契亚(Dacia)、在日耳曼尼亚[67]和潘诺尼亚(Pannonia),我们都损失了不少的军队,许多将军和士卒都被敌人围攻、俘获。这时候,敌人所威胁的不只是帝国的边境和河岸,而是官军的冬营和国境之内的本土。这时候,祸事重重,接连不断,在整年之内,充满着杀伤和劫毁的事件。因此,舆论都要求派阿古利可拉任统帅之职;人们把他那坚定的意志、充沛的精力以及作战的经验拿来和旁人的荒惰迟缓、胆小怯懦作对比。当然,这些议论都传到了多米先的耳中,而皇帝手下那些免奴中最好的人向他所进的忠言款曲,和最坏的人所进的谗言诽谤,都激起了这位天性险毒的皇帝的怒火。于是,一方面由于阿古利可拉本人才德过人,一方面由于旁人的错误,他立刻就被推上了光荣的悬崖。

[67] 这里指的是罗马人统治下的日耳曼尼亚郡,在高卢北部,不是“日耳曼尼亚志”中所描叙的大日耳曼尼亚。

    42 用抽签方式来决定他出任阿非利加行省或亚细亚行省总督的一年来到了。不久以前,齐维卡(Civica)被害身死,这足可以为阿古利可拉前车之鉴而多米先也无需再向他另行警告了。有些领悟到皇帝意旨的人们前来找阿古利可拉,仿佛只是为了自己打听信息似地问他是否愿意出任总督。他们起初赞美退休闲居的乐趣以暗示他;接着,他们又表示愿意替他效劳,使他能够辞谢官职;最后,他们放下脸来以恐吓和恳求并用的方式把他带到了多米先面前。皇帝预先准备好一副伪善的样子,摆出高傲的架子,听取阿古利可拉自请谢职的要求;然后才批准了他的要求,还接受了他的感谢;多米先虽然玩了这样一套装模作样的把戏,但他却毫无羞愧之色。一般对执政级的总督所赐给的俸禄,多米先曾经赐给过别的总督,但现在却不给阿古利可拉:也许是由于阿古利可拉没有向他申请而冒犯了他;也许是由于他心中惭愧,因为这样一来,他之命令阿古利可拉自请退职仿佛是用钱贿买得来的了。仇恨自己所伤害过的人,这是人类的天性。不过,多米先虽然生性暴戾、心肠狠毒,他终于为阿古利可拉的谦和、谨慎所感化。阿古利可拉从来不用骄矜自大或无谓的傲上态度来博取声名和招惹是非。有些人专门崇拜藐视权威的人物,但他们应该知道:就是在暴君之下,也有伟大的人物;而温顺服从如果能和奋发有为的精神结合在一起的话,也自可达到高贵的境地,但许多人却只会以一种毫无利于国家而徒然招取杀身之祸的匹夫之勇来沽名钓誉而已。

    43 阿古利可拉之逝世,使我们咸到无限悲伤,使他的朋友们感到伤痛,无论知与不知,莫不怀悼。一般的民众和这些忙忙碌碌的人们不断地到他家中吊唁,并且在公众或私人的集会上谈论着他。没有一个人听到阿古利可拉的死讯从后感到庆幸,或者立刻忘怀。

    当时盛行一种流言,说他是被毒害死的,因此更增加了人们对他的哀思。但我本人对于这件事却没有任何根据可作判断。可以肯定的:是在他整个卧病的期间,皇帝的亲信免奴和侍医来看他的次数极为频繁,这对于一个通常只派使臣问候的内廷说来是破例的事。这可能是关切,也可能是伺察。当他临终的时候,接二连三的传信人把他临死时的每一声痛苦呻吟都报告给皇帝;没有人会相信:一个人对于使自己悲痛的消息竟会盼望得如此迫切。但皇帝在外表和举止上装出一些悲痛的样子。现在他可以不再仇恨了;而且,把他那快慰的心情掩饰起来,要比掩饰他的畏惧心理更容易得多。大家知道,在阿古利可拉的遗嘱中,宣布他的贤妻、孝女和皇帝同为他的继承人;皇帝对于这一点表示很高兴,好像这是褒颂他的一个肯定的表示。他的头脑不断地被阿谀谄媚的言语蒙蔽到这种地步,以致他甚至不能体会:只是暴君才会被一个慈父当作继承人的。

    44 阿古利可拉生于凯乌斯·凯撒第三度任执政官之年[68]六月十三日,死于科勒加(Collega)和普累斯古斯(Priscus)任执政官之年[69]八月二十三日,享寿王五十有四。后世人会想知道他的风采吧!他的风采是儒雅胜于威猛的。从他的外表来看,丝毫没有令人凛然生畏的地方,完全是一副温文尔雅的样子。谁都很容易相信他是一位仁厚长者,而谁也都会很愿意相信他是一位伟大的人物。就他本人而论,虽然他在盛年即已与世长辞,但以他一生所享的功名荣耀而言,他所活的时间比起旁人要算是很长的了。那些存乎美德之中的真正幸福,他实在已经享尽无遗了。仕宦而至执政,用兵俪奏殊功,人生至此,尚复何求。亿万财富,对他说来,毫不足以动心,而他所有的资财也足以和他的显耀相称。他死在他的妻子和女儿以前,当他死的时候,他的荣誉不曾遭受掩蔽,他的声名正如日中天,他的亲友都还很兴旺,他算是死得其时,因为他躲过了不久即将到来的灾难,这正是他的幸运。虽然他曾告诉过我,他预见到并且希望天假以年,使他能看到现在这个幸福时代的来临,能看到图拉真坐在帝位上;但是,他之先期而逝,也未尝不是一种善果,因为他躲过了后来的一些日子;在那些日子里,多米先绝无间断地、不容有喘息之机地把国家的元气斩丧殆尽了。

[68] 即公元40年。

[69] 即公元93年。

    45 阿古利可拉不曾见到一群手执兵器的人围攻元老院,不曾见到杀死了我们这么多执政级的官员,不曾见到这么多的罗马贵妇人逃亡和被放逐于外。在他死从前,卡茹斯·梅提乌斯(CarusMetius)[70]还只逞狂过一次,美萨里努斯(Messalinus)[71]还只是在阿尔巴(Alba)[72]的墙内吵吵嚷嚷而已;马萨·拜彼乌斯(MassaBaebius)[73]还没有被释放。可是,他死以后不久:赫尔稚底乌就被关进了监狱;毛利古(Mauricus)[74]和茹斯替古斯就被强迫隔离开来[75];我们就醮上了塞内契阿无辜的鲜血。尼罗虽说暴虐无道,但他对于自己所指令的酷行也还避而不睹;然而,居于多米先之朝,我们最难以忍受的一些痛苦就是要去看别人受罪和在自己受罪时让别人来看,就是我们心里知道我们的叹息声都会被人记录下来视为罪行,就是我们要去看着那么多惨无人色的面容,去看多米先那副残忍凶暴的 样子和他那张唯恐不意之中流露愧色因而老是鼓得发红的面皮[76]。

[70] 卡茹斯·梅提乌斯是多米先手下的一个告密人。

[71] 美萨里努斯(L.Valerius Catullus Messalinus):罗马人,公元73年与魏斯巴兴同任执政官。后出任总督,对犹太人特别残酷。在多米先朝中,他也是一个专门谋害旁人的告密人,但这时他已双目失明。

[72] 阿尔巴为罗马城的母城,位于阿尔巴湖与阿尔巴山之间,与罗马城相距不远。

[73] 马萨·拜彼乌斯:罗马人,曾在西班牙任南拜提加(Baetica)郡守之职,因贪污舞弊,被圣郡所控,下于囹圄。多米先后来释放了他,他也放了告密人之一。最后因他激起公愤被处死。

[74] 毛利古:罗马政治家,共和派人。他是茹斯巷古斯·阿茹勒努斯的兄弟,他们两人不仅感情亲睦,而且在政治思想上也符合一致。茹斯替古斯被处死后,毛利古被多米先放逐出境。

[75] 在一般的拉丁文本中,该句的原文为:“nos Mauricum Rusticumquevisus”(我们看见了毛利古和茹斯替古斯),这是没有意义的。军布二氏英译本的译文是:“we gazed on the dying looks of Mauricusan Rusticus”,比氏法译本的译文是:“les regards de Mauricus etde Rustcus confondirent notre lachete ”:这两个译本都是揣想作者之意而补充出来的。但哈氏英译本根据15 世纪的雷脱斯(Laetus)本,将原文中之“visus”改为“divisimus”,这是雷脱斯亲自校正的,这样一来,意义可以了解,译法也就完全不同了。我们在这里是以哈氏英译本为根据的。

[76] 多米先的面皮色带深红,无论他发怒或羞愧的时候,面孔都不会再变色。所以塔西伦讽刺他,说他的面皮老是鼓得发红,为的是怕露出羞赧之色。

    46 阿古利可拉,您真是幸福的人,不仅因为您生尽其荣,而且还因为您死得其时。当您临终的时候,那些听到您的遗言的人们都告诉我们您那视死如归、从容瞑目的情景,您仿佛要尽力来宽恕您的君上。圣于我和您的女儿,在丧失父亲的悲痛而外,更足以增我们之惨怛者,是我们为事务所牵,未能在您困于疾病的时候伺候在您的身旁,未能在您弥留之际安慰您的心灵,我们未能注视您、拥抱您,以填补我们心中的空虚。无疑地,我们会得到您的许多教训、许多遗言,我们会把这些遗训铭心刻骨,永志勿忘。早在四年以前,我们即已远离了您,当年一别,竟成永诀,这是我们悲痛之最深者。我们最高贵的父亲!当然,当您临终的时候,您最亲爱的妻子是在您的身旁的,她是会向您极尽爱抚之情的;然而,其他的亲人却没有在您的身旁洒泪告别,而在您最后的一瞥中,您一定会因为看不见您所盼望的人而感到惆怅。

    如果正直的灵魂真有安栖之所;如果真像聪明人所相信的那样,高贵的灵魂不与肉体同归消灭的话,那么,您就安静地休息吧!把我们、把您的亲人,从软弱的悲哀和儿女子般的哭泣中唤醒吧!让我们来深深地怀念您的美德!因为一想到您的美德,我们就不会再捶胸顿足、痛哭流涕了。还是让我们以极度的虔诚和无限的感谢心情来尊敬您吧!而且,如果我们的能力允许的话,我们要用和您齐踪比翼的心情来尊敬您。这才是真正的尊敬,这才是您的亲人对您的真正的爱。我所要嘱咐您的妻子和女儿的是:她们应该在心的深处默念您的言行,她们不要只顾怀想您的遗容,而要更加怀念您的道德。并不是说,我反对用大理石或青铜来雕塑您的形象:但是,一切能模仿人的面貌之物都和人的面貌同样的脆弱,它终有毁灭之一日,唯独精神的型范则不可以用某种外物来表达,不可以借艺术来表达,而只有在我们的生命中才能表达出来。我们之所永远爱戴于阿古利可拉者,我们之所永远敬仰于阿古利可拉者,将岿然长存,长存在人们的心里,长存在无穷无尽的岁月里,长存在那歌功颂德的口碑之中。时间的浪潮的确卷走了许多死去的人们,卷走了丑恶的、卑鄙的人们,把他们冲得无影无踪,但是,历史和传说却会使阿古利可拉流芳百世,永垂不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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