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生当两个世界的交替之际,因而对于有思想的人们说来生活就格外的艰辛和困难。一些陈旧的信念、一切过时的世界观都已摇摇欲坠,而人们在心目中却把这些东西奉为至宝。新的信念包罗万象而又宏伟,但犹未开花结果;嫩叶和蓓蕾预兆着壮实的花朵,然而这些花朵却含苞未放,因而人们在心目中把这些东西视如路人。许许多多的人仍然既没有过时的信念,也没有现时的信念。另一些人则机械地把两者混为一谈,而沉沦于伤感的黄昏思想之中。在这种情况下,一些轻浮的人就终朝沉溺于虚荣浮华;一些思考的人则颇感烦恼:因为他们无论如何要寻求和解,因为内心纷扰不安,精神生活没有坚实的基础,人就无法生活。然而思维领域里的全盘和解是要由科学出面媾和的。至于渴望和解的人则可以分为两种*,一种人不相信科学,不肯去研究科学,不肯去探讨它为什么这样说,不想走科学的艰辛的道路,他们说:“我们痛苦的心灵所需要的是慰借,而科学却对苦苦哀求面包的人报以石块,对破碎的心灵的哀号和呻吟,对祈求同情的涕泣,则报以冷冰冰的理智和一般的公式:以它那高不可攀的逻辑,无论对实际的人们,无论对神秘主义者,它都同样无法予以满足。它故意把话说得玄妙难懂,以便于把它的
枯燥乏味的根本思想隐藏在烦琐哲学的森林之中——ellen’apasd’entrailles①。”另一种人则恰恰相反,他们找到了表面上的和解,而用某种不合法的办法对一切进行解答,他们懂得科学字面上的意思,但对科学的活的精神则不肯深入钻研。他们竟至于肤浅到这般地步,认为一切都易如反掌,认为任何问题他们都能够解决;你一听他们的讲话,就仿佛科学再也没有什么可干的了。他们有一部自己的《古兰经》,他们对它坚信不渝,并把它当做最后的论据来引证。这些科学中的伊斯兰教徒*对于科学的进步是极端有害的。亨利四世说过:“但愿上天保佑我不受友人的伤害,至于敌人则让我自己去对付”;这些被人误认为是科学本身的科学之友,使科学敌人的憎恨成为合法的,——科学则仍然是少数杰出人物的事业。
①(法语)它是无情的。——俄文本编者注(以下凡未另行注明注者者,都是俄文本编者注——译者注)
然而,科学即使只光临过一个人,它究竟是一个事实,是一件不是可能中的而是现实中的大事件;这个事件是不能否认的。这一类事实从来也不会不逢其时而实现;但科学的时节已经到来,它已经获致了自己的真正的概念;对于体验过自我认识阶梯全部梯级的人类精神来说,真理开始在具有严正科学形态的机体中,而且也在有生命的机体中发现了。科学的未来是没有什么可忧虑的。然而令人遗憾的是这一代人,他们如果没有见到白昼的光辉,至少也见到了早霞的,但他们只由于背向着东方,却在黑暗中受尽拆磨,或者以琐事自慰。这些渴求者为什么不能从那两个世界——一个是过去的,垂死的,有时曾被他们唤起,但裹着尸衣的世界,一个是对他们说来尚未诞生的现今的世界——中的任何一个取得幸福呢?
哲学在目前还不能被群众所接受。做为科学的哲学,其前提是自我思维必须发展到相当的地步,做不到这点就无法上升到哲学的境界中来。无形体的思辨,群众是根本不能理解的;他们只能接受有血有肉的东西。要想丢掉自己人为的语言而过渡到普遍意识上去,使自己变成市场上和家庭中的财产,变成所有的人和每一个人行动和观察的最根本的源泉,——哲学还太年轻,它还不能到达这样的成熟程度,它在自己家里,在抽象的范围内还有许多事要做。除掉伊斯兰教徒式的哲学家,谁也不会认为科学上的一切都已完善,虽然已有形式的完美,在它之中展开的内容的充分性,以及本来就明确透彻的辩证方法。不过,科学如果是群众所不可及的,那么,灵魂的空虚状态以及矫柔做作的狂乱的虔诚主义等痛苦也就不来折磨他们了。群众并不在真理之外,他们借神圣的启示而知道它。处于不幸和凄惨境地的,则是一些陷于群众自然的素朴和科学的理智的素朴之间的夹壁中的人们。
先请让我们暂时不破坏形式主义者安息于其中的安然态度和无为主义,而只是研究一下现代科学的敌人,——我们把他们称为华而不实的人和浪漫主义者。形式主义者虽无痛苦,可是这些人却患病在身,——他们的生活是难过的。
除掉那些已经活到丧失其存在意义的某些阶极,以及那些荒谬到无人理睬的人们以外,科学在欧洲实在并没有敌人。一般说来,华而不实的人,也是科学的友人,如贝朗热①所说的,nosamislesennemis②*,不过在科学的目前的情况下,则是科学的敌人。这些人都感到有谈谈哲学的要求,不过是顺便地,轻松愉快地,在一定限度内地谈谈而已:被我们这个世纪的实际精神所嘲弄的,柔弱而富于幻想的人,就是这一种人;到处渴求实现其迷人的,但无法实现的幻想的他们,在科学中没有找到这些幻想,不是不再理睬科学,而专心致志于个人期待和希望的狭小范围内,虚耗精力在渺茫的远方。另一方面,属于这方面的还有被细微末节弄得丧魂落魄,坚决停滞在各种悟性理论和分析解剖中的真正的实证论的信徒。最后,组成这一流派的还有这样一些人,他们刚刚脱离童年,认为科学颇为容易(依他们看来),只要想知道就能知道,可是科学并不向他们俯首,因此他们就生它的气了;他们既缺乏深厚的天赋,也缺少坚持不断的劳动,更没有无条件献身真理的心愿。他们尝了尝知识之树的一个果实,便忧郁地宣称它又酸涩又腐臭,就像那些噙满泪水谈论着友人的缺点的好心肠的人那样,——而另一些好心肠的人之所以相信他们,就因为他们都是朋友。
①Beranger(1780—1859),法国民谣作家。——译者注
②(法语)我们的敌友。
跟华而不实的人共度晚年的有浪漫主义者,他们是把垂死的世界认为永垂不朽并为其深致哀悼的、过时的世界的过时的代表人物;除了拨刀相向,对新世界他们是不屑一顾的;笃信中世纪传说的他们,酷似唐·吉诃德,披着一身忧伤和诅咒的长袍,为人们沉沦于深渊而伤怀。尽管如此,他们还愿意承认科学,不过为此他们就要求科学无条件承认达辛尼亚·台尔·托波索①是第一名美人。必须不偏不倚、毫无成见地待人接物的时代已经降临了;成年时代开始了,因而就不心只说甜言蜜语,而且也应该说点辛辣的话。我们之所以不得不出来驳斥科学中持轻浮态度的人,是因为他们诽谤科学,也是为了怜悯他们;最后,在我国谈一谈他们则尤其必要。
①唐·吉诃德的意中人。——译者注
俄罗斯性格中最大的长处之一,就是极端轻而易举地接受并占有别人的劳动果实。而且不仅轻捷,同时还很巧妙,这是我们的性格中最富人性的一面。不过这个优点同时也是一个极大的缺点,因为我们很少有人能够坚定不渝地潜心劳动。我们很喜欢假手他人火中取栗:让欧罗巴流着血汗去发掘每一条真理,做出每一件发现,让他们经受沉重的妊娠、艰辛的分娩和折磨人的哺育这一切苦痛,——而婴儿却归属我们,这我们似乎觉得是合乎事物规律的。我们忽略了,我们将弄到手的婴儿乃是一个养子,我们跟它之间并没有有机的联系..。一切都很顺利。不过当我们接触了现代科学的时候,它的顽强性就应该使我们感到惊奇了。这个科学是到处为家的,——就只是不会在不播种的地方使人丰收。当然,它不仅在接纳它的每个民族那儿,而且也在每个人那儿萌芽,滋长。我们只想抓往成果,就像捕捉苍蝇似的攫取它,可是把手张开来的时候,我们不是自欺欺人的认定绝对就在这里,那就是懊丧地看到,手掌中原来是空空如也。问题在于科学是真正存在的,它也有伟大的成果;不过单独的成果是根本不存在的。这有如活人的脑袋由脖颈连结在躯干上的时候,里面就充满思想,离开躯干时那个脑袋就只不过是个空洞的形式。这一切在我国比在外国当然更使华而不实的人惊骇、伤心,因为在我们这里科学和科学的方法的概念远不如别国那样发展。我国华而不实的人大哭大叫地指证他们受了西方骗人的科学的欺骗,说科学成果阴暗、暧昧,虽然也有“如此这般”等等条理清楚的思想。这种话之所以对我们是有害的,是因为没有一句荒谬和迂腐的话,不是我国华而不实的人以令人惊异的确信发表出来的;而且也因为我们关于科学尚未建立起最普通的概念,因而群众就会把这些话信以为真:有一些先行的真理,譬如在德国,是为人深信不疑的,可是我们没有。关于这些真理那里已经不再有人议论,可是我们尚无人议论。在西方反对现代科学的战争,所表现的是国民精神中世世代代发展起来和在顽固的独特性中变得更加坚强的某些因素,回忆不许他们后退:譬如从新教的片面性中产生出来的德国虔诚主义者们*就是这样的。尽管他们从现代生活中被排挤出去的处境如何可悲,但是不能否认他们有着突出的特点——那就是他们用来进行殊死搏斗的韧性和彻底性。我国华而不实的人假如把这种国外的病症接纳过来的话,由于没有前行的事实,他们的浅薄性和非理性也会令人吃惊的。他们对退却不会感到羞耻,因为他们尚未前进一步。他们是永远徬徨在科学殿堂门外的人——他们是无家可归的。可是假如他们能克服东方的懒惰,切实地把注意力放在科学上面,他们是会跟科学和解的。不过糟糕就糟糕在这里。我们就像一到八岁就讨厌文法一样,一到成年就讨厌科学。艰深和暖昧——是科学的主要罪状,在这个主要罪状之外,还附加了一些其他的非难:虔诚主义的、伦理的、爱国的、感伤的。歌德很早以前就说过:“在他们谈论书籍暧昧不明的时候,应当问一问暧昧不明是在书里呢,还是在脑袋里。”一般总是以困难做口实,——可是这种非难总有点不体面,这是一种疏懒成性的、不值得提出的非难①。科学不是可以不劳而获的,——诚然;在科学上除了汗流满面是没有其他获致的方法的,热情也罢,幻想也罢,以整个身心去渴求也罢,都不能代替劳动。可是他们就不爱劳动,而只是以下面的想法自慰:现代科学还只是在整理材料,要有超人的努力才能懂得它,但很快就会从天上掉下,或者从地下钻出另一种容易的科学来的。
①我们对科学也许还有这样一种无理的非难:它为什么使用一些不常见的语言。呢?——可是对哪些人才是不常见呢??——赫尔岑原注
“难深,不可解!”可是他们怎么知道这点的呢?难道置身科学之外就会知道它的艰深程度吗?难道科学就没有一个正因为是原理、是犹未发展的普遍性、所以就浅显易懂的形式原理吗?从另一方面来看,他们以不可解做为口实是对的,比他们所认为的更对。假如我们来考察一下:为什么有许多人尽管渴望并追求真理,而仍旧学不好科学,那么我们就会发现一个本质的、主要的、普遍的原因,那就是他们都不了解科学,也不了解要从它那里得到些什么。有人会说:如果爱好并致力于科学的人们也不了解科学,那么科学究竟为谁而存在呢?难道像炼金术一样只是对懂得其中的术语的它的术士才存在吗?不是,现代科学对每一个只要有活的灵魂的人,肯献身并老实地对待它的人都是可以理解的。问题在于这些大人先生们煞费苦心地、“别有用心”地来对待它,想考验考验它,向它要这要那而又不肯为它牺性什么:这么一来,尽管他们像蛇一样聪明,——而科学对他们仍然是毫无意义的形式,逻辑上的casse-tete①,不含有任何实体的东西。
①(法语)难题。
放弃自己的信念就意味着承认真理;只要我的个性跟真理相抗衡,它就限制真理,压抑真理,使真理屈从,听命于它的恣意专横。珍惜地保留个人信念并不是真理,只不过是他们叫做为真理的东西而已。他们爱的并不是科学,而恰恰是他们可以在其中自在地梦想和自我陶醉的对科学的矇眬、不定的想望而已。这些智慧的探求者,每个人都走自己的小径,过高地估计自己的丰功伟绩,过分地疼爱自己的聪慧的个性竟达于难于割舍的程度。有过一个时期,好多事情只因为向往和爱慕科学就可以得到原谅;这个时期已经过去了;目前光是那种柏拉图式的爱情是不够的了。因为我们是现实主义者,我们非把爱情变成行动不可。可是是什么使人这样顽强地坚持个人信念的呢?——这都是因为个人主义。个人主义憎恶普遍的东西,它使人脱离人美,要把他放在特殊地位上;对于它来说,除了自己的个性,一切一切都是无关的。它到处随带着自己恶毒的气氛,弄得光明不被歪曲就无法透过它。同个人主义携手并进的还有自豪的傲慢态度;以毫无礼貌的玩忽轻浮态度翻开科学书籍。但是,尊重真理——这才是大智的起点。
哲学的地位对于它的钟情者来讲,并不比奥得赛在外不归时的佩涅洛普①的处境更好一些:没有人保护它;它不像数学,有公式、图形的卫护,在它的周围也没有各种专门科学在自身周围建立的那种栅栏。哲学的极其包罗万象这一点使人觉得它从外面即可以了解似的。思想这种东西越包罗万象,越富有普遍性,则就越易于被人作皮相的理解,因为内容的各个局部于其中并未获得发展,人们也就猜想不到它们存在着。佇立海岸眺望明镜般的海面时,可能对游泳家的胆怯感到诧异:风平浪静使人忘却了它的渊深和贪婪,——海水看来好橡是水晶或坚冰似的。然而游泳家是清楚地知道能不能信任这种冷漠和平静的。在哲学里面正像在海洋里面一样,既没有坚冰,也没有水晶,一切都在运转,流动,生气勃勃,每一点都同样的渊深:在它的里面,正像在熔炉里面一样,熔解着落在它的无始无终的循环之中的一切坚硬的、石化了的东西,但同时,却又像海洋一样,它的表面光滑、平静、明亮,一望无际,并倒映着青天。由于这个视错觉,华而不实的人就勇猛地走上前去,对真理毫无敬畏之情,对于工作了约三千年才达到目前发展的人类的劳动毫无敬意。他们连门径也不打听一下,就轻率地沿着起点滑下去,自谓了解它,也不问询一下科学是什么,科学能给他们一些什么,而强求它作出他们想要向它征询的答案。一种模糊的预感认为哲学应当解答一切、应当为人调解、给人安慰,因此就要求它提供自己的信仰、每一个假说的证明,失败中的慰借,天晓得他们不要求的是什么。科学的严正的、消除热情和个性的这个性质,使他们吃惊;他们感到奇怪,认为他们的期望被辜负了,他们被迫在他们寻找憩息的地方进行劳作,而且果然在劳作着。科学不再使他们喜欢了;他们取得某些成果,这些成果在他们所采取的形式之中是毫无意义的,他们把这些成果绑在耻辱的柱子上,当作科学来加以鞭挞。请看,每个人都认为自己是合乎资格的法官,因为每个人都对自己的智慧和他在科学上的优越地位深信不疑,既使他只读过一本概论。一位伟大的思想家说:“世界上没有人会认为不学做鞋手艺就能够做鞋、即使每个人都有两只脚作鞋样也好。哲学连这种权利也分享不到。”*个人的信念乃是一个终审的武断的法庭。那末,这些信念他们是从哪里得来的呢?——那是从父母,媬姆,学校那儿,从好人和坏人那儿,也从自己有限的一点智力中得来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智慧,——不必关心别人怎么想”。当涉及的不是日常偶然琐事而是科学的时候,要说这句话,那就心须是一个天才或是一个疯子。天才是不多的,这句名言倒是经常有人一再的讲。
①古希腊传说,佩涅洛普是在外飘流长期不能归家的英雄奥德赛的妻子,由于奥德赛不回家,没有人卫护,她受到许多求婚者的骚扰。——译者注
不过,我虽则知道,智慧超越同代人(譬如哥白尼),以至于他所认定的真理跟通行的看法正相反的天才是可能有的,然而,我可并没有遇到一个伟大的人物,说所有的人的头脑都是一样的,而他的头脑是另一样的。哲学和文明的全部事业就是在一切人的头脑里揭示同样的头脑。人道的全部建筑物就建立在智力一致这个基础之上;只是在低级、微末,以及纯动物性的欲望上人们才是不同的。同时应当指出这种名言只有在问题涉及哲学和美学的时候才可以被承认。其他科学,甚至做鞋的手艺,其客观意义早已被承认了。任何一个人都有自己的哲学,自己的审美力。善良的人们决不会以为这是用最积极的方式否定哲学和美学。因为假如哲学与美学是以每个人的好恶为转移的话,那它们怎么还能存在呢?原因就有一个:科学和艺术的对象是眼睛看不见,嘴吧不能吃的。精神乃是变幻莫测的海神:对于人来说它是人所认为的东西,认为它在,它就在;完全不认为它在,它就不在;不过这种不存在乃是对一个人而言,并不是对人类而言,也不是对它本身而言。休谟在谈到毕丰①某一假说时,曾以当代suigeneris②的天真说道:“真奇怪,对他的话的可靠性我几乎深信不疑了,可是他听谈的却是人的眼睛所看不到的对象。”因此,对于休谟来说,精神只存在于它的具体化之中;对于他来说,真理的标准就是鼻子、耳朵、眼睛和嘴。这以后他否定了因果关系(因果性),这是奇怪的吗?
①Buffon(1707—1788),法国生物学者,著《博物志》。拉马克以前进化论先驱者之一,主张生物变化决定于外界影响。——译者注
②(拉丁语)特有的。
其他一些科学比起哲学来要幸运的多,因为那些科学拥有在空间上是不可入的,在时间上是确实存在的对象。譬如在自然科学里就不能像在哲学里那样嬉戏。自然乃是可见规律的界域;它不让自己受欺凌;它可以提出无法否定的物证和辩驳,因为这些都可以用眼睛看见,可以用耳朵听见。研究者要无条件屈服,个性要受到压抑,它只能在通常总是于事无补的那些假说里出现。在这一方面,唯物主义者站得较高,能作为华而不实的空想家的榜样,因为唯物主义者理解自然界中的精神,并且只是当做自然界来加以理解——可是,尽管在自然界之中并没有真正的和解,他们却在它的客观性面前低头了;因此在他们中间就出现了像毕丰、居维叶、拉普拉斯①及其他一些如此强有力的人物。假如实验向一个化学家展示了与他所想像的全然不同的事,如锌的作用可以是错误的,硝石酸可以是一个荒谬的概念,那么这位化学家无论什么理论都可以抛弃的,什么个人信念都可以牺牲。其实实验乃是最可怜的认识方法。它屈服于物理学上的事实;但对于精神和理性的事实却没有人认为自己应当屈服;他们不肯费力去认识这些,不承认这些是事实。他们带着自己的渺小的哲学来研究哲学;利己主义想像的一切梦想和怪癖在这种渺小的、自制的、手工业的哲学之中得到满足。当这一切梦想在哲学这门科学当中,在它的合理的现实主义面前黯然失色的时候,他们怎么能不大发雷霆呢!当沉缅陶醉于顾影自怜中的渴望,迫使他到处寻找自己,并且是寻找作为这一方面唯一的东西的自己时,个性在观念的领域中消失了。华而不实的人在科学之中只找到了一个普遍的东西,即理性和思想,多半是普遍的东西;科学超越了个性,超越了具有偶然性的暂时的个性;它把这些远远地抛在后面,它们在科学中已没有什么影踪了。科学是成熟和自由的王国,弱者预感到这种自由就发起抖来;他们害怕没有监护人,没有别人的吩咐自己走路;在科学之中没有人评价、赞许并褒奖他们的功勋;他们似乎觉得这是极其空虚的,头晕目眩,于是他们远远地躲开了科学。他们同科学分手之后,就开始以自己的朦胧的感觉为根据,这种感觉尽管怎么样也无法使其明确,然而也不会造成错误。感觉是个人的东西,我有所感觉,别人没有,两者都正确:证据是不必要的,而且也是不可能的,假如果真有热爱真理的火花,那当然就不会决定把科学引导到感觉、梦想和狂想的考亭峡谷*中去了。真理的法官并不是心,而是理性。理性的法官又是谁呢?——就是它自己。这对于华而不实的人是无法克服的困难之一;因此,他们一着手研究科学就到科学之外去寻找衡量科学的尺度,那一条出名的荒谬绝伦的规则是这样的:在开始思想以前,要用某一种外界的分析来检验一下思维的工具。
①Cuvier(1769—1832),法国大生物学家。Laplace(1749—1827),法国大数学家。——译者注
华而不实的人第一步就提出一些质问项目和科学的最艰难的问题,为了得到保证,想先弄清什么是精神,绝对的东西..并且希望定义简短而明确,也就是说把整个科学的内容用几个警句说出来,——这本来是容易的科学呀!如果有人想研究数学,他要求先明白地弄明白什么是微分和积分,而且要用他自己的语言来说,对于这个人你能说什么呢?在专门科学中很少听到这样的问题:因为恐惧心使不学无术的人不敢妄动。在哲学中情况正好相反了,在这里大家都肆无忌惮!①对象都是人所熟悉的,——理智、理性、观念反其他等等。每个人都具有巨大的理智和理性,并且有不止一个而是很多个观念。在这里我就已预料到有关哲学结论的令人可疑的传闻,即使不能猜破这些探讨者所说的绝对、精神等等所指的究竟是什么;更大胆的华而不实的人走的更远;他们提出了一些绝对不说明任何东西的问题,因为问题只包含着荒唐无稽之论而已。为了提出有道理的问题,必须对于对象有一些理解,必须具有某种预料未来的远见才成。然而当科学以宽容的态度缄默不语,或竭力以证明要求的无法实现来代替回答的时候,它却被指控为不能成立和玩弄诡计。
①来自法语的segéner。
我提出一个问题做为例证,这是华而不实的人,以不同的方式但极常常提到的问题:“无形的、内在的怎样变成了有形的、外在的呢,而且在外在的存在之前,内在的是个什么呢?”科学之所以没有回答这个问题的义务,是因为它并没有说过做为内在的和外在而存在着的这两个因素,可以分解得使一个因素可以没有另一个而具有现实性。当然,在抽象中我们使作用与原因、使力量与呈现、实体与外观分离开来。然而他们并不是要这样办,他们所要的乃是把实质、把内在的东西解放出来,——为的是要这样来看看它;他们所要的是使它具有某种客观存在,忘却内在的东西的客观存在正是外在的东西;没有外在的内在,只是不可分辨的无而已。
Nichtsistdrinnen,nichtsistdraussen,..
Dennwasinnen,dasistaussen。*(Goethe)①..
①(德语)无所谓内,无所谓外,因为,内就是外,外就是内(歌德)。
总之,外在乃是显现出来的内在,而内在之所以是内在就是因为具有它的外在。没有外在的内在乃是一种不好的可能性,因为它没有显现。没有内在的外在则是不具有内容的毫无意义的形式。华而不实的人对于这种说法不满意,因为他们心里潜藏着这样的思想,认为内在之中合有一种理性所不能理解的秘密,其实内在的东西的整个实质就表现在显示出来中,——否则的话,这种神秘的秘密是为什么,为什么人而存在的呢?两个因素的无始无终的相互规定、相互联系的关系,说起来这就是真理的生命;真理就生存在吸引了全部存在物的这种永恒的变化,这种永恒的运动里面,因为这是它的呼吸,是它的收缩和扩张。而真理是活生生的,正像一切有机体生物一样,只能作为整体而存在,一把它解剖成为各个部分,其灵魂即行消逝,而剩下的乃是带有尸臭的无生命的抽象。但是,有生命的运动,这种统括一切的辩证法的脉搏,受到华而不实的人们的极端反对。他们不能设想,完美的真理能转到相反的方面去而不变成荒谬。当然,站在科学之外是无法清楚地说明内在永远在不知不觉间转变为外在,因此外在的即是内在的,内在的亦即外在的这种心然性的。究竟为什么这些结论激恼了他们?这个原由是显而易见的。各种唯理论使人习惯于解剖方法竟到了这样的地步,他们认为只有静止的、殭死的,也就是非真实东西的才是真理,他们使思想僵化而停滞在某一片面的规定里,以为在这种殭死的伏态中更容易把它分析清楚。古时候,研究生理学是在解剖室里,因此,关于生命的科学那末远地落后于关于尸体的科学。每当抓住一个因素时,一种无形的力量就把它引导到相反的方面去;这是思想的第一次极其重要的震动,因为实体被引导到显现,无限被引导到有限;两者间像磁石的两极一般互不可少。然而多疑而谨慎的实验人员却想把两极割裂开来;可是没有两极就没有磁石;每当他们把解剖刀刺入,要求得到这个或那个时,——不可分割的东西被宰割,所剩下的就只有两个殭死的抽象,血液就凝结了,运动就停止了。应当知道,分立的这个或那个乃是抽象,这正如数学由面抽出线,由物体抽出面时知道,实在只有物体,至于线和面乃是一种抽象①。可是,这些不懂得理性的客观性并加以否认的人们,恰恰就在这里反而要用他们的抽象方法,来要求不合法的客观性和现实性。
①一般说来,数学的对象尽管大都是死的,形式的,可是与干巴巴的这个或那个是有所不同的。什么是微分?——是无限小的量,那末,或是它具有量,这个量就是有限的,或是它没有量,它就是个零。然而莱布尼兹扣牛顿做了进一步的理解,认为这是存在和不存在的共在,是从无生出有的原始运动。无限小的理论成果是众所周知的。此外,数学既不为负量,亦不为不可通分性,既不为无限大,亦不为虚根所吓倒。
当然,这一切在非常狭窄的唯理伦的“这个或那个”面前,是都为化为扁有的。——赫尔岑原注
在这里,可以一提已经提到过的理解科学的第三个条件,活生生的灵魂了。只有以活生生的灵魂才能理解活生生的真理;活生生的灵魂既没有如同在普罗克鲁斯特②床上把真理加以拉长的那种内部空虚的形式主义,也没有不得逾越的僵硬的思想。这些僵硬的思想组成着大量的公理和定理,当人们要走近哲学时,这些公理和定理就挡住前面的道路:依靠它们形成既成的概念和定义,天晓得这些彼此毫无联系的东西到底是以什么做根据的。知识必须是从忘却所有这些混乱而不确切的概念开始;这些概念把人引入了迷途,把未知的说成是已知的,应当让僵化的东西死灭,应当摆脱各种各样的固定不动的幽灵。活生生的灵魂对话生生的东西是起共鸣的,有一种慧眼指引着它的道路,它战战兢兢地步入了它自己的领域,接着很快就跟它熟稔了。自然,科学并不像宗教那佯有森严的庙堂。看得出来,到达科学之路必须经过一片不毛之地;这曾使一些人退缩。损失显而易见,成果却一无所有;当我们上升到某种稀薄的氛围中去,上升到某种空虚的抽象世界中去时,庄严肃穆使人感到是严峻的冷酷;当你一步步愈益深入这个大气的海洋,它就变得骇人的宽阔,呼吸困难而郁闷,崖岸渐远而消失,——随着崖岸的消失,与心长年为伴的梦想所产生的形象,也都消失了:恐惧笼罩着心灵,Lasciateognisperanzavoich’entrate!①在哪儿抛锚呢?一切都变得稀薄,失掉硬度,升腾起来了。可是不久就听到一个响亮的声音,这声音像朱里·凯撒那样说:“怕什么?你载送的是我!”*这个凯撒乃是活在人的胸中的无限精神;每当绝望准备行使它的权利的时刻,它就振作起来;精神存在于这个世界里,因为这是它的祖国,是精神曾经用音响、雕像和歌唱所向往的,并且为之受难的祖国,这就是他从狭窄的心胸奔冲出去所要去的Jenseits②;再走一步世界就开始回来了,不过他已经不再是陌生者了,科学已提供了对于它的领有权。以精神用来冲向知识的热烈幻想为基础的梦消失了;然而现实却变得很清楚,眼光看得很远,于是看到,人面狮身像和鹰面狮身怪物所严守的秘密已不存在,内在本质即将为敢作敢为的人所揭开。但是,这正是华而不实的人所最为不肯放手的梦想。他们找不到力量来以自我牺牲的精神忍受这个开端并走到怀疑和匮乏的痛苦可以被使人镇静的知识的预感所代替的转折点。他们知道,他们的可爱的幻梦和他们的一切理想不知何故都不是真理,所以感到不安,不能自圆其说,但仍旧留在不安中,并且还能够再留下去。然而,上升到现代的具有活生生的灵魂的人,在科学之外是无法得到满足的。他对于主观信念的空虚深感痛苦,挨阴求教想借以平息被唤醒的精神的火热的渴望,但到处都找不到真正答案,他们被怀疑主义弄得痛苦不堪,受尽生活的欺骗,于是赤手空拳地、贫困地、孑然一身地奔向科学。
②古希腊神话:普罗克鲁斯特是一个强盗,每逢捕到人就把人摆在一张床铺上,比床铺长的就把人截短,比床短的就把人拉长。——译者注
①(意大利语)请放弃一切希望吧,到这儿来的您!
②(德语)彼岸。
“难道他会卑屈地在他人权威的桎梏下俯首听命吗?”科学并不预先提出任何要求,对信仰并不提出任何原则,它又哪里预先提得出这样的原则呢?它的原则就是它的止境,就是结论,全部运动的总结,科学所要获得的东西;这些东西的发展本身就是不容置疑的证据。假如把原则理解为开宗明义第一章,那么其中所以不可能具有科学的真理,正是由于它是开宗明义第一章,一切发展都还在后面呢。科学开始于某个平常的所在,而不开始于对自己的professiondefoi①的阐述。科学并不这样说:“承认这一切,我会把我珍藏的真理给你的,你只要卑躬屈膝服从我,就能够得到它”;对于个人,它只是指导发展的内部过程,把种族所完成的东西接种在个体中,而使个体具有现代性;它本身就是自然自我深化的过程,就是宇宙充分意识自己的发展;由于科学,宇宙在经过了浸沉在直接之中的物质生活的格斗之后而意识到了自己。由于科学,对于幻象的狂热陶醉变成了亚里士多德所说的清醒的知识。
①(法语)宗教信仰。
然而为了确实达到清醒,三千年的劳动是完全心要的。在思维摆脱一切暂时而片面的事物,并开始理解到自己是世界意识的本质以前,人类的精神经历了多少悲痛,受了多少苦难,有多少次意气消沉,流了多少血和泪!人类必须经历过历史的辉煌宏伟的史诗之后,那末才会有一个超越他那个时代而预见到我们这个时代的伟大诗人,能提得出下面这样的问题:
IstnichtderKernderNatur
MenschenimHerzen?①*
①(德语)难道自然的种子不在人的心灵之中吗?
华而不实的人在谈论的是什么外来的权威,科学中怎么会有权威存在的可能呢?问题是他们不把科学看做理性和自我认识的连续一直发展,而看做是各种时代各种人物空想出来的互无联系的各种各样的经验。他们无法理解真理并不以劳动者的个性而转移,他们无法理解他们只是一些正在发展着的真理的器官,他们无论如何也无法理解真理的崇高的客观性质;他们老是以为,这是主观的臆测和狂想。科学具有其自主性及起源;自由的它并不以权威为转移;使人得到解放的它并不屈服于权威。而且事实上它在今后有权利要求这样的信任和尊敬:不让人怀着预先准备好的、怀疑主义和神秘主义的异议来对待科学,因为连它们也是凭信仰任人自顾接受的。他们怎么能够,依据什么权利,有什么根据,在科学之外就预先准备好对科学提出异议呢?这种排斥光明的僵硬的物体是从哪里来呢?在毫无成见的心灵之中,科学可以依靠于精神关于它的价值,关于在它本身中有可能发展真理所作的证明;从这一点上就会生出追求知识的勇气来,就有神圣的果断从丰收女神面上撕下帷幔,用火热的目光凝视被揭示出来的真理*,那怕会因此付出生命和美好的希望的代价。
然而,帷幔后面引起我们希望的真理到底是什么样的呢?..究竟真的是什么样的呢?热烈地期望着真理的人们颇为悲伤,为真理流出了泪水,暗中瞥了一眼,就晕倒了,——有的人是因为恐惧,有的人是因为愤慨。好可怜的真理!好在古代人是用大理石雕塑帷幔,这种帷幔是卷不起来的;人们的眼睛没有那么敏锐,可以把真理的轮廓看清。他们追求的也许并非那种真理吧?可是究竟有几个真理呢?善良而有理性的人们知道很多真理,很多很多真理,不过有一个真理他们是追求不着的;某种视错觉把歪曲变形了的真理呈示给他们,而且各人看来又各各不同。假如把谈论科学即谈论在规律严正的机体中所揭示的真理时不断听到的责难免集起来,那么就完全可以利用天文学上获得从不同点观测的行星的真正位置的有名的方法,即用减去对角的办法(视差理论),得出一个正确的结论。一些人说是无神论,另一些人则说是泛神论;一些人说是困难,可怕的困难;另一些人则说是空虚,简直是空洞无物。唯物主义者嘲笑科学中的幻想的唯心主义;唯心主义者别在科学的分析论中发现了狡猾隐蔽的唯物主义。虔信主义者认定现代科学比艾拉斯姆、伏尔泰、霍尔巴赫①及其同伴还要无神,并认为科学比伏尔泰主义还要有害。不信宗教的人们责难科学是正教。而主要的是大家都不满意,都要求再加上帷幔。谁害怕光明,谁害怕质朴,谁就羞于窥见赤裸裸的真理,谁就不喜欢真理的面貌,因为其中有许许多多都是现世的。大家都受了骗,可是所以受骗,乃是因为他们并不是要真理。
①Erasmus(1466—1536),尼德兰人,十六世纪的人文学者,抱自由思想,同情宗教改革。Voltaire
(1694—1778),法国大文学家,启蒙主义者,否定宗政权威。Holbach(1723—1789),法国唯物主义者,他所著的《自然体系》是唯物主义重要文献。——译者注
然而事情已经做了。事件是不会回去的;它一经开始显露,向我们显示了它那具有惊人魅力的胸像,真理是不再会为了虚伪的羞耻感而披上帷幔的;它晓得自己的赤裸中的力量、光荣和美好的②。
②下一篇论文将专门论述持华而不实的浪漫主义者。——赫尔岑原注
1842年4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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