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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俄]赫尔岑《科学中华而不实的作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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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文二 华而不实的浪漫主义



    ①第一篇论文一般地论述了华而不实的作风;这篇之后的一篇论文则将论述科学中的专门主义,第四篇(如果有的话)我们将谈谈形式主义。——赫尔岑原注

    让死者埋葬死者吧*。

    有一些问题任何人也不再提到它了,这并非由于这些问题已经获得解决,而是由于人们感到厌烦了;人们没有经过商量就同意把这些问题当做不可理解的、过时了的、毫无兴趣的问题,而对它们绝口不谈。不过查看查看这些实际上并非解决了的案件的档案,有时是很有益处的,因为彻底回顾一下,我们每次都会对过去有不同的看法;我们每次都会在过去中看出新的方面,我们每次都会把新走过的道路的全部经验补充在对它的理解中。充分意识过去,我们才可以认清现在;深深地沉思往事的意义,我们才能发现未来的意义;回顾一下,向前迈迸;总之,抖动抖动腐朽的尸体是有益的,那才可以知道它腐烂了多少,骸骨上又剩下多少。

    用法庭上的语言来讲,在上诉之前已被归为结案的这类案件之中,有一个不久以前已经归档了的案件,这就是我们这个世纪的第一个二十五年期间(甚至更近一些)使心灵和智慧受到如此震动的浪漫主义和古典主义的诉讼;从坟墓里甦生过来的这两个主义的诉讼,又一同再回到坟墓里去了,现在则很少有人谈及浪漫主义的权利及其同古典主义的战斗了,尽管活人当中还有不少忠实信徒以及它的不可调和的敌人。

    然而一开始曾经甚嚣尘上的这场战斗,能够长远地显示出它的全部美丽吗?那个舞台上出过不少天才:社会舆论曾经很活跃,很积极参加在内;现已被遗忘的“古典主义者、浪漫主义者”这两个名字,曾经含有深长的意味,——但忽然大家都对之默不做声了;战斗者们普遍感到过的兴趣消失了;观众们也看穿了双方都是为已死的人奋战;已死者是完全配受追悼和厚葬的,——他们给我们遗留下来的丰富遗产,是用血汗、辛酸、沉重的劳动换来的,——可是为他们进行搏斗则不必要。世界上再没有比为死者去搏斗这样的事更不合情理的了,因为他们争夺王位,却忘掉了并没有人可以登上王位,因为王者已经死亡。当战斗者们发现他们已经失去了同情的时候,——他们的狂热就冷却下来了。只有一些顽固的、目光短浅的人仍全副武装留在战场上,就好像今天的拿破仑信徒们,为了卫护伟大的幽灵的权利进行战争,不过那毕竟是幽灵了。

    这场战斗仿佛是从阴世里出来的,以便在新世界跨入少年时代之际在场,用上两代的名义,以父亲和祖父的名义把统治权交给新世界,并看到死者在生命的世界上已经不再有地位。做为两个互相排斥的派别的浪漫主义和古典主义的确实出现,乃是过去三十余年间的智力上的奇异状况的结果。当我们这个世纪最初十五年之后,人民大众安静下来,生活沿着习惯的河床流去的时候,到那时人们才看见多少尚未为新的秩序所代替的事物的既成秩序都已消失,都已摧毁了。在革命和帝国崩溃的当儿,是无暇清醒过来的。心灵和头脑里面充满了烦闷和空虚,懊恼和悲观,受骗的希望和失望,渴望信仰和怀疑主义。这个时期的歌者——是优郁而怀疑的拜伦,他是否定当代生活,并与之完全断相关系的诗人,正像歌德称呼他那样,乃是一个堕落人间的天使。作为革命事件的主要舞台的法兰西经受了更大的痛苦。宗教衰落了,政治信仰消失了,一切极其对立的思潮被王朝复辟初期的折衷主义横加凌辱。从现有的重鱼下面解脱出来,到处寻找出路的法兰西第一个以不同的眼光瞧了瞧过去。人类的回忆颇似天国的炼狱;往事在回忆之中成为已经去掉一切愚昧无知的清明思想而复甦过来。当法兰西看到改装了的中世纪的伟大幽灵,以及它的统一的信仰一致和骑士的英武高贵等蠱惑人的性质,看到从无理专横和无耻的邪恶中净化出来,从当时生活中勉强取得形式上的协调的各方面的矛盾中净化出来的幽灵,——直到此时一直轻视一切封建事物的它,便沉醉于新浪漫主义之中了。沙多布利安①,司各脱②的长篇小说,同德国以及同英国的相识——都促进了哥特观点在艺术和生活上的流行。由于它非常富有感受力和生动性,法兰西就像沉迷于古代世界里那样沉迷于哥特风之中,但并不会深入到最深处。然而,并不是所有的人都去膜拜浪漫主义,因为优秀的明智之士,从希腊和罗马的伟大著作中吸取了自己一切的养料的明智之士,路易十四、伏尔泰、百科全书派的文学的直接继承者,片面性的,固执自己主张的革命和帝国战争的参加者,都鄙视袒护被他们永远判处死刑的观念而否定他们的年青一代。在法兰西的年青一代的知识界当中酝酿着浪漫主义,亲如手足般地会见了当时已经登峰造极的莱茵河彼岸的浪漫主义。德意志性格中总有一种神秘主义的,热烈得做作的,爱好思辨,爱好卡巴拉①式的东西,——这是浪漫主义极好的土壤,因而它马上在德国得到了充分发展。过早地片面地解放了德意志思想界的宗教改革,把它推向一个诗人气质的而又烦琐的、唯理论的而又神秘性的方向中,严重地脱离了真理的轨道。莱布尼兹在他那个时代就看出了德意志将很难脱离这个方向,这一点我们应予补充一句的是,在莱布尼兹本人的作品中也留着这种烙印。暂时掩蔽了民族因素的反自然的拟古主义和法兰西狂的时代,没有产生重要的影响,因为这种文学在人民群众中并没有得到反响。天晓得它是替谁说话,说出来的是谁的思想。从莱辛开始的文学时代才产生比较真实、无比深刻的影响;全世界性的和成熟了的这种文学,致力于把民族的因素发展为全人类的因素;这也是海德②的、康德的、席勒的、歌德的伟大的任务。然而这个任务是在艺术和科学的园地里获得解决的,它用一道万里长城与家庭生活、社会生活跟精神生活隔绝开来。在德意志之内有一个另外的德意志,即科学家和艺术家的世界;它们互相之间没有任何真正的关系。人民并不了解自己的老师。人民多半停留在三十年战争*之后坐下来休憩的那个地方。德意志从威斯特法里亚和约到拿破仑这段历史曾经有过这么一页,就是写下腓特烈二世功续的一页。最后,给予它沉重打击的拿破仑引起了为德意志的启蒙者们所抛却的德意志精神中的实际方面,到这时候,那种在内部已有酝酿而还沉睡着的激情抬头了,发出了一种充满狂热以及优郁的爱国心的骇人的声音。迎合我们的性格的、披着骑士戏装的中世纪封建主义世界观统治了知识界。神秘主义又重新流行;迫害的野火在和平的德意志人的眼里闪烁,于是实际上已进行了宗教改革的世界在思想上又回到天主教的世界观中来了。最大时浪漫主义者施勒格尔①,因为他是个新教徒,所以改宗天主教,这个逻辑是可以理解的。

①F.R.Chateaubriand(1768—1848),法国作家及政治家。——译者注

②W.Scott(1771—1832),苏格兰小说家兼诗人。——译者注

①中世纪犹太教中的神秘教义和仪式。——译者注

②Herder(1744—1803),德国思想家。——译者注

①Schlegel(1767—1845),德国浪漫主义者——译者注

    滑铁卢之役先决定了谁控制战场的问题,是古典主义的拿破仑呢,还是浪漫主义的惠灵吞和布留赫尔②。在古典主义文化和罗曼斯欧罗巴③的代表人物,法兰西人和科西嘉人的皇帝拿破仑身上,德意志人重新战胜了罗马,并重新宣告哥特观念的凯旋。浪漫主义高奏凯歌,古典主义受到驱逐:人们很想忘却跟古典主义联系在一起的记忆,而浪漫主义则发掘出人们很想记起的已被遗忘的东西。浪漫主义在喋喋不休,古典主义则默默无言,浪漫主义像唐·吉诃德一样跟世界上的一切事物搏斗,而古典主义则坐在那里现出一副罗马元老院议员的庄严肃穆的面孔。然而它如同已被高卢人看做是死人的罗马元老院议员*那样并没有死亡,因为在它们的行列中曾经出现一些卓绝的人物,边沁、李文斯顿、泰纳、德坎托尔、别尔采里、拉普拉斯、塞伊④。所有这些人物并不像是战败者,而且古典主义营垒中已经发出了贝朗热的快乐的歌声。被浪漫主义者所咀咒的他们,沉默了一阵之后就发出了响亮的回答,——忽而用轮船,忽而用铁路,忽而用像地球构造学、政治经济学、比较解剖学这样的新创的整套的科学部门,忽而用他们用以解除人类繁重工作的许许多多的机器。浪漫主义者以轻蔑的目光看待这些劳动,用尽所有的手段辱骂每一个实用的事业,在时代的唯物倾向中寻找可诅咒的瑕疵,并且管测蠡窥,忽略了有如北美已经获得的巨大发展的工业活动中的诗情。

②Wellington(1769—1852),英国统帅。Brucher(1742—1819),德国元帅。——译者注

③拉丁语romanus,指与拉丁民族有继承关系的法兰西、意大利等西欧民族而言。——译者注

④Bentham(1748—1832),英国哲学家,功利主义鼻祖。Livingston(1813—1873),苏格兰牧师,非洲 探险者。Taine(1828—1893),法国哲学家和批评家。DeCan-dolle(1778—1841),瑞士植物学者,完成自然分类法。Berzeliue(1779-1848),瑞典化学家,发现有机化合物定比则。Laplace(1749—1827), 法国数学家和天文学家。Sieyes.(1748—1836),法国革命家,著有《什么是第三阶级》。——译者注

    在古典主义和浪漫主义进行搏斗的时候,一个使世界穿上古代的服装,另一个则把世界染上骑士的风采,这时一种强有力的主义就逐渐壮大起来;后者在前二者中间走过,前二者并没有从后者的王者风度上认出它是个统治者;它一只胳膊时支撑在古典主义者的肩头上,另一只支撑在浪漫主义者的肩头上,从而比它们高出一头——像个“掌权者”似的;认清了这一派和另一派以后,就把这两派都摒弃了;这是一种内心思想,我们当代世界的活的普西海雅①*。它是在天主教和宗教改革的殊死战斗的雷电交加的暴风雨中诞生的,对于它来讲,是在另一场战斗的雷电交加的暴风雨中进入少年时代的,对于它,别人的衣服是不合适的;它拾自己做好了一身。古典主义也好,浪漫主义也好,长时期没有疑心到这第三种权力的存在。这个和另一个主义一开始都把它当做自己的同党(比如浪漫主义就有过这样的幻想,认为W·司各脱是不待说了,就是歌德、席勒、拜伦也在它的行列中的)。最终,古典主义也好,浪漫主义也好,都认识到在它们之间有一种远不是对它们有帮助的另一种东西;由于它们之间是不可调和的,两者它们就向这新的流派扑去。

①希腊神话中一个美少年,被爱神Eros所爱;这个名字的原意是心灵。——译者注

    于是它们的命运就被决定了。

    耽于幻想的浪漫主义开始憎恶新流派的现实主义!

    用手指抚摸事物的古典主义便开始蔑视它的唯心主义了!

    对古代世界的传说坚信不渝的古典主义者们,带着宽容异端的自豪和譏嘲的冷笑,瞧着那些思想家,一方面忙着作进行各种实验和研究特殊对象,很少出现在舞台上。说句公道话,是不该把他们算做我们这个世纪的敌人的。

    这多半是一些关心于生活实际利益的人,是一些功利主义者。因为新的流派是新近才从学校中出来的,它的活动似乎是不切实际的,不能在生活中发展的,所以他们就把它当做不需要的东西加以摒弃。——浪漫主义者对封建主义同样信守不渝,他们以狂妄自大的不容异见态度,不肯离开舞台;于是就发生了一场殊死、绝望而凶狠的战斗;他们已经准备垒起火刑的薪堆,组成一个宗教裁判所,来结束这场争论;苦痛地意识到人们并不听他们的,他们那一套把戏乃是枉费心机,于是就挑起了死不悔悟的迫害本性,直到现在他们也浪有安静下来。虽然如此,可是每日、每时都更清楚地证明:人类既不再要古典主义,也不再要浪漫主义了——所要的是人,现代的人,把另一些人则视为化装舞会上的宾客,并知道当他们一去吃晚餐,一摘下假面,就会在畸形而陌生的面貌下露出熟悉的亲人的面孔。虽然也有一些人,他不去吃晚饭,以免摘下假面,可是已经不再有怕看戴假面的人的孩子们了。挑起了的这场决斗,使双方都受到致命的打击,古典主义的不能成立,浪漫主义的不可能,都暴露出来了;在与它们更进一步的认识中,揭破了它们的出现是反自然的,是时代的错误,而且当代优秀的知识界仍然没有参加这场残酷的战争,尽管他们发出一片叫嚣声。不过古典主义和浪漫主义都曾经一度很富有生命力,正确而优美,必要而具有深刻的人情味。曾有一时..“罗马教廷是有益的呢,还是有害的?”天真的拉斯卡茲①曾经这样问过拿破仑。那位下了台的皇帝的回答是:“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好,在相当的时候它是有益的而且是必要的,在另一个时候则它又是有害的。”这就是出现在时间中的一切事物的命运。古典主义和浪漫主义属于两个伟大的过去时代,无论如何努力也无法使它们复活,它们是做为在当今世界已无棲身之所的死者的幽灵而残存下来的。古典主义是属于古代世界的,这正像浪漫主义是属于中世纪一样。现在它们是不可能有专有的领域的,因为现在既丝毫不像古代也丝毫不像中世纪的世界。只要对两个世界投下最仓卒的一瞥,就足以证明这一点了。

①LasCases(1766—1842),法国历史家,曾随拿破仑至海伦那岛。——译者注

    希腊一罗马世界就其主要方面说乃是现实主义的;它爱好并尊崇自然,它与自然相处得颇为协调,它认为生存就是无上的幸福;对它来讲宇宙就是真实,超乎真实范围以外的,它任什么也没看见,宇宙之所以使它感到满足,也就是由于要求是有限度的。从自然出发,通过自然,古代世界达到了精神,也因此未达到唯一的精神。自然乃是万象纷纭中的理念的存在;古代所理解的统一,是必然性,是宿命,是地面和奥林普②所不可抗拒的支配世界的神秘力量;可见自然是隶属于必然规律的,规律的钥匙存在于自然之中,但不是为了自然的。希腊人的天体演化学从浑沌开始谈起,渐渐发展为奥林普诸神的联盟,而在宙斯①的专制之下,他们并没有达到统一,这些共和主义者很乐意地停滞在宇宙的这种共和政治中,拟人观把神放在和人颇接近的地方。赋育高度审美感的希腊人,很好地理解了外部的表现力,外形的秘密;对于希腊人来讲,神性乃是被赋予人类美而存在着的;在人类美的里面自然被希腊人神化了,希腊人并没有越出过这种美。在这个与自然相一致的生活里面,有一种迷人的生存的魅力和轻松。人们对生活是颇为满意的。无论在哪一个时期,人的灵魂的要素也从来没有这样地在艺术上达到过平衡。精神上的继续发展必须再前进一步,不过精神上的发展也不能不有赖于肉体、身体、形式;精神上的发展是更高的,然而必须牺牲古代的优美。古代极盛时代的人们的生活,是如同自然的生活一般无优无虑的明朗。模糊的烦恼,痛苦的反省,病态的利己主义——对于他们来讲是不存在的。他们为现实原因而痛苦,为真正损失而流泪。个体的个性消失在公尺之中,而公民则是一种器官,另一种神圣的、神化的个性(城市个性)的原子。他们颤慄不安,并不是为了自己的“我”,而是为了雅典、斯巴达、罗马的“我”,这就是希腊罗马的广阔自由的世界观,在自己的范围内的合乎人情地美好的世界观。它必须向另一个世界观让步,因为它是有局限性的。古代世界把外在的与内在的等量齐观——在自然之中它是这样的,然而在真理之中却并不如比——精神是君临于形式之上的。希腊人以为他们雕塑出了人类精神世界中的一切;然而在精神世界中还有不知其数的处在沉睡状态,还没有获得发展的要求,是雕刻刀所无能为力的;他们用普遍吞噬了个体,用城市吞噬了公民,用公民吞噬了人;然而个人是具有不可剥夺的权利的,而且根据报复的规律,罗马皇帝这个个体的、偶然的个人曾经吞噬过这个城市的城市。那些尼罗,克劳第乌斯等等暴君的神化及其专制制度本身即是对于希腊世界最主要原则之一的讽刺的否定。于是,它的寿终正寝的日子和另一个世界诞生的日子来临了。然而希腊罗马生活的果实是不能也不应为人美而凋亡的。它苟延了十五个世纪的残喘为的是让日耳曼世界有个时期好壮大自己的思想,并获得应用它的能力。在这个过渡时期中,具有其伟大的真理和伟大的片面性的浪漫主义,曾经盛开过,后来又凋谢了。

②希腊山名,据古希腊神话,为神之所居。——译者注

①希腊诸神中最高的神。——译者注

    浪漫主义的世界观既不应当被认为是一般的基督教的世界观,也不应当被认为是纯基督教的世界观,因为它几乎完全是天主教的附属品;在这个世界观里,像在一切天主教的世界观里一样,融合着两个根源,一个是从福音书里汲取来的。另一个是民间的、暂时性的、主要是日耳曼的。日耳曼昆族的喜欢直观和神秘主义的矇眬幻想,在接受并改造了基督教之后,漫无止境地发展了;这种幻想同时还赋予宗教以民族色彩,基督教所能给予的比起浪漫主义所能接受的又要多得多;甚至它所接受的也只是片面地接受,并且还损害了其他方面而发展的。从哥特式大教堂的尖顶下面出来而直冲云霄的精神,跟古代精神是完全对立的。浪漫主义的基础是唯灵论和超验性。对于它来讲,精神和物质不是处于和谐的发展中,而是处于斗争之中,处于不协调之中。自然是虚妄,不真实的,一切自然的事物都被否定了。人的精神实体“因为肉体投下身影而感到羞愧”①。生命觉察到自己的两重性,就开始为内部的粉歧而感到苦恼,于是就用摒弃两个因素之一的方法谋求和解。一觉察到自己的无限性,自己对自然的优越性,人就想轻视自然,于是在古代曾经被遗忘了的个性就获得了无限的权利;那个世界连猜想也没猜想到的精神财富被发掘出来了。艺术的目的不再是美,而是感激。正在宴饮的诸神的轰然大笑停息了,一天天静候世界末日的到来,但它的永存曾经是古典主义世界观的一条原则。所有的一切使人们的在行动上和思想上蒙上了一层某种庄严的哀愁;不过在这种哀愁之中,却具有一种模糊不定的,震憾人类最深藏的心弦的音乐般的向往与憧憬的不可战胜的魅力。

①但丁:《升入天国》。——赫尔岑原注

    浪漫主义乃是生长在十字架脚下的一朵具有魅力的玫瑰,缠绕在十字架的周围,不过它的根须却跟任何一种植物一样,乃是从大地里吸取养料的。浪漫主义不想知道这一点;对于它来讲这一点乃是它的卑微和低贱的明证,——于是它就竭力想同它的根须斩断关系。浪漫主义不住地为人间的胸襟狭窄而悲泣,但总是无法摆脱开自己的情感,摆脱开自己的心灵;它一再牺牲了自己但又要求用无尽的犒赏来酬报它的牺牲;浪漫主义膜拜主观性,而又诅咒主观性。于是这场属于两个貌似和解了的因素的斗争本身就给予它一种痉攣性的、极度迷人的性质。假如我们忘记了像浪漫主义强要给予我们的那个中世纪的光辉灿烂的形象的话,我们就会在其中发现一些极其可怕的矛盾,表面上是和解了,而实际上却是残酷地互相在撕咬的。笃信宗教上的赔罪,同时又相信当代世界和当代人是处于神的直接盛怒之下。认为自己的个性具有无限自由的权利,但他们同时又剥夺了所有阶层的人们的一切生活条件;他们的自我牺牲就是利己主义,他们的祈祷文就是贪婪的请求,他们的武士就是修道士,他们的高级僧侣就是军事统帅;他们所膜拜的女性则像囚徒似的被禁锢起来;自制于无过的享受,但又纵身于荒淫无耻,盲目的顺从但又无限的放任。也只不过在言论中提到过精神的问题,提到过舍弃肉体的问题,提到过蔑视整个尘世的问题而已,——情欲在任何一个时代也没有猖獗到如此狂暴的程度,而且生活也从来没有跟言论对立到如此程度,而用形式主义、诡计、自我陶醉安慰自己的良心(比如购买免罪符)。这是一个公开地、无耻地撒谎而不知羞耻的时代。世俗的权力承认教皇是上帝所任命的牧者,形式上在他面前卑躬屈膝,却用尽全部力量捐害他,而不住地重申自己的顺从。教皇,上帝的奴仆的奴仆,温顺的牧者。精神上的父亲,却获得了财产和物质力量。这种生活之中有一种精神错乱的、患热病的东西。人类是不能长久停留在这种不自然的紧张状态之中的。曾经不被承认的、被否定的真实生活开始提出了自己的权利;不管人们怎样不理睬它,而心向着无垠的远方,生活的声音则是高亢的,是跟人血肉相建的,心灵和理智都对它发出了反响。很快另外一种强有力的声音跟这种声音汇合了——古典的世界复活了。从未失去罗马气质的罗曼斯各族人,以一种狂喜的心情向祖先的遗产飞奔过去。与中世纪的精神完全背道而驰的运动,开始在人类各个活动领域内宣布自己的存在。无论如何也要同过去断绝关系的意向显露出来了,因为人们想要自由地呼吸,生活。

    日耳曼领导了宗教改革,骄傲地在旗帜上写出“探求的权利”,虽则它离实际承认这种权利还是很远的。日耳曼把自己的全部力量都用在同天主教的斗争上;但在这堤斗争中并没有自觉地积极的目标。它过早地超过了罗曼斯各族人的古典主义,正因为如此,它后来反而就落后了。摒弃了天主教以后,日耳曼就把使它系结在地面上的最后一根线索解掉了。天主教的仪式把天国带引到地上,而新教的空洞的礼拜堂却只是指向天空。为了了解宗教改革对日耳曼人的重大影响,有必要回忆一下日耳曼人性喜神秘的气质。使人脱离一切现实主义的烦琐哲学神秘主义,——以几十种不同含意的对经文的真正曲解为基础的神秘主义,这里面,有一些是以骇人听闻的彻底性形成冷酷的荒谬绝伦,另一些则是狂信者的荒谬而艰涩的谵语,——这正是宗教改革之后日耳曼人所堕人的倾向。在这整个运动之中“诞生”了一个新的世界;无论什么地方都开始感觉到它的气息。人类用罗马圣彼得罗寺院来庄严宣布跟哥特式样断绝关系。布拉曼戴①和布奥纳洛底②喜爱delaRe-naissance③不纯样式胜于喜爱失状拱的森严样式*。这是很可以理解的。哥特派在脱离历史的美学思想上无疑是不能相比地高于文艺复兴样式、罗可可式④以及作为从哥特派向古代建筑木的真正复辟过渡的其他一些样式。不过与中世纪的天主教,与格里果利七世⑤、骑士阶极和封建制度的天主教密切相莲的哥特派,并不能满足新发展的生活需要。新世界要求另一种肉体;它所需要的是更加明朗的形式,不仅是上进的,而且也得是有快感的,不仅具有压倒的宏伟,而且也得具有恬静的和谐。

①Bramante(1444—1514),意大利建筑家,圣彼得罗大教堂的创建者。——译者注

②MichelangeloBuonarroti(1475—1564),意大利雕刻家、画家,圣彼得罗大教堂建造者。——译者注

③(法语)文艺复兴的。

④十八世纪路易十五时代的建筑样式。——译者注

⑤GregoriusVII,罗马教皇(生约1020,在位年代为1073—85)。——译者注

    他们转向古代世界;对古代世界的艺术感到了共鸣;他们想掌握古代世界的明朗、像少年的前额一样开朗的,和谐得“像凝固的音乐一般”的建筑术。可是希腊和罗马业已过去很久,而且深深印在心底里的经验同时也说明了希腊的围柱式,罗马的圆顶圆形式建筑都不能表现新世纪的全部观念了。于是造起了。“”①,那时也就有一些阅历甚浅的人避免直线条,而用壁柱、凹部和凸部破坏了古代的朴素;建筑术上的这个变革,在艺术上是后退一步,可是对人类来讲却是一步前进。整个欧罗巴都证明了它是合时的,因为所有的富有的城市都建筑了圣彼得罗式的寺院。哥特式的教堂没有竣工就扔在那儿了,为的是要建筑文艺复兴样式的教堂。一个以哥特样式而驰名的日耳曼,长期停留在对自己的建筑样式时忠实上——可是它在这个时期却很少有所建树,因为深刻的创伤和衰竭不允守它建造得很多。对这样一些普遍的事实是不必有什么异议的;必须设法把这些理解明白;人类不至于粗鲁草率到把几个时代都弄错的。新样式的寺院证明了中世纪及其观念的终结。

① “”这是谢林论音乐一句话,——雨果用来指圣彼得罗大教堂*。——赫尔岑原注

    哥特样式的建筑学在圣彼得罗样式的寺院之后成了不可能的,因为它已经成为不合时代的东西,成了时代的错误。造型艺术则同时也获得了解放。哥特式的教室对绘画曾提出与圣彼得罗式寺院不同的要求。拜占庭风格表明哥特式的绘画一个本质方面。构思和色彩的不自然,脱离大地和人间的森严的宏伟,故意轻视精美和优雅,——这些构成了禁欲主义的对尘世的美的否定;神像并不是绘画,因为这是微弱的轮廓、暗示;意大利人的艺术气质不能长期保守在象征派艺术范围之内,于是使它更远更远的向前发展,到列奥十世①时代,它也从说教的艺术走进纯艺术的领域了。一些伟大、不朽的divinimaestri②的典型,使尘世的肉体美具有天国的美,但他们的理想则是变相的人的理想,然而毕竟还是人的理想。拉斐尔③的圣母乃是处女形象的神化;他的圣母并不是超自然的、抽象的存在——乃是处女的化身。提高到最崇高的理想的绘画,开始重新坚实地立足在地面上,不再离开。拜占庭的画法放弃了古代世界尘泄的人间美的理想。意大利绘画发展了拜占庭的画法,在其发展的最高峰别放弃了拜占庭的风格,显然就回到古代美的那个理想中去了;可是所完成的这一步是巨大的;在新理想的眼睛里内出不同的深度,不同的思想,与希腊雕像上张开的没有视觉的眼睛里的不同。意大利的画法使艺术回到生活中来,赋予艺术以从神的语言中发展出来的全部思想深度 。——诗坛也完成了自己的革命。骑士阶级在诗篇里面失去了它的超然物外的庄严相和封土袭爵的自豪感。阿里奥斯托④笑谈他的奥尔兰朵;塞万提斯用尖刻的讽刺向世界宣告它的无能和不合时宜;波伽丘⑤暴露了天主教修道士的生活;拉伯雷⑥以法兰西的勇敢精神走得更远一些。新教世界产生了莎士比亚。莎士比亚乃是两个世界的人。他结束了艺术的浪漫主义时代,而开辟一个新的时代。他天才地揭示出人的内心生活的全部深度,全部内容、全部情欲和全部无限性。对于生活的难以触及的奥秘的大胆探求,以及对它的揭露,这些并没有形成浪漫主义,而是超越了它。浪漫主义的主要性质表现在内心对某处的憧憬,因“彼处永远不会成为此地”*,这种憧憬必然是忧抑的。它总是努力要离开心怀;它在心怀之中得不到安宁。对于莎士比亚来讲,人的心怀就是他那天才有力的妙笔写就的广阔无边的宇宙论中的宇宙全部。

①LeoX(1475—1521),罗马教皇。——译者注

②(意大利语)神的大师。

③Raffcello(1483—1520),意大利画家。——译者注

④Ariosto(1474—1533),意大利诗人,《OrlandoFutioso》是他写的浪漫诗。——译者注

⑤Boccaccio(1313—1375),意大利诗人,人文主义者,代表作为《十日谈》。一译者注

⑥Rabeiais(1494—1553),法兰西讽刺作家。——译者注

    这时候法兰西和意大利的伪古典主义则正在滋长蔓延。巴拉第奥①在他的论建筑学的著作当中,以轻蔑的口吻评论哥特风格;对古代作家所作的苍白无力的摹仿,被过高地评价为超过中世纪富有诗意和深度的歌曲和传奇。古代文化以其谦逊及其对生活和美的协调而使人感到魅惑。通过古代文化造出了新文化。在科学中②,就是在政治中,也出现了同样的精神。同时天主教和新教之争仍然在继续着。天主教革新了,在这堤斗争中返老还童了,新教壮大了,变得年富力强了;可是新的世界既不仅仅属于此,亦不仅仅属于彼。在这堤混战之初有一个学者,曾经拒绝加人这一方面或另一方面。他教着拉丁文学,说他不想干涉教皇和路德的战争。这个人文主义的学者就是鹿特丹的艾拉斯姆,就正是含笑写出deliberoetservoarbitrio③之类的文章*的那个人,那篇文章使路德气得发抖地说:“如果说曾经有人伤了我的心,那就是艾拉斯姆,而不是教皇的捍卫者”。新的人文主义世界的思想,由艾拉斯姆的幸运之手开始,时而出现在古典主义世界,时而出现在浪漫主义世界;宗教改革拾它带来无尽的力量,然而它一有机会就转到古典主义者方面去了。从这一点可以清楚地了解——然而人们却不了解——,对于这种新恩想来讲,古典主义、浪漫主义这两个规定都不是它所固有的,不是本质的,它既非此亦非彼,或是更正确些说,它又是此又是彼,但并不是机械性的混合物,而是组成部分的特征都消失于其中的化合物,正像结果作用于实现了原因而消灭了原因, 正像三段论法把前提消灭在自身之中一样。——谁没看见过有的婴孩酷似他的父母,可是父母之间却毫无相似之处的?这样的婴孩就是新的世纪:在这个世纪中,曾经有过,现在也有一些浪漫主义的幻想和古典主义的造型作用这两个因素;不过二者在其中并非分离的,而是不可分割地结合在它的有机体中和它的相貌之中。

①Palladio(1518—1580),威尼斯的建筑家,著有《建筑四书》。——译者注

②关于科学中的革命想在另一篇文章中专门讨论,因此这里就不再讲。这里提一提培根、笛卡儿和斯宾诺莎的名字就够了。——赫尔岑原注

③(拉丁语)关于自由的和奴性的判断。

    浪漫主义和古典主义在新世界中找到自己的坟墓,而且不只是坟墓而且应当会找到自己的不朽。死亡的只是片面的、虚伪的、暂时的东西;可是在它们之中也有它的永恒的、全人类的真理,因为真理是不能死亡的,它作为是人类中最长的宗支而取得继承权。古典主义和浪漫主义的永恒的因素,不须采用任何强制手段就流传下来了;二者乃是人类精神在时间上发展的两个真实的、必要的因素,它们构成着两个方面、两种观点,在年龄上虽有不同,但都是相对地真实的。我们每个人都自觉或不自觉地是个古典主义老或浪漫主义者,至少曾是这个或那个。少年时代,初恋的时代,对生活无知的时代是倾向于浪漫主义的;浪漫主义在这个时期是有益的,因为它使心灵净化,高尚,从心灵中烧掉兽性和粗野的情欲;心灵受到洗涤,展翅遨游于这个光明而圣洁的梦想的海洋之中,遨游于使自己超越偶然的、暂时的、日常琐事的高度之中。天性中理智多于情感的人们,按照精神内部构成来讲乃是古典主义者;正如好冥想的、柔弱的,优抑的而懒于思索的人们,多不是古典主义而是浪漫,主义者。然而从这里到互相排斥的派别的成立,则尚有一段很大的距离。席勒和歌德提供了必须接受的当代兼有浪漫主义和古典主义的因素的伟大形象。当然,席勒较之歌德是对浪漫主义有着更多共鸣的,然而他的共鸣主要是对现代的事物,因此他晚期最成熟的一些作品乃是纯人文主义的(如果可以这样称呼的话),而不是浪漫主义的。对于席勒说来,对于曾经翻译过拉辛、索福克尔、维吉尔①的他来讲,难道在古典主义世界中有什么格格不入的东西吗?而且对于歌德来说,难道在浪漫主义最深奥的秘室之中有什么不可企及的东西吗?在两个巨人的内心之中,角斗着的相互对立的倾向,被天才之火融合在具有惊人完美的观念之中了。然而偏袒一方的人们却仍然坚持自己的看法。人类已到达了这样一个成熟时年龄,要使它信奉古典主义或浪漫主义都简直是可笑的。其实我们正是拿破仑以后出现的强大新浪漫主义学派的见证人。要说它符合规律,这种现象并不缺乏充分原因的。日耳曼科学以及日耳曼艺术的方向愈益成为普遍的,具有世界意义的。这种普遍性是以生命为代价换来的。日耳曼萎靡不振的民族精神在拿破仑时代以前并没有引起注意,但在这时日耳曼被民族情感所鼓舞而兴起了;歌德的一些具有世界意义的歌曲跟用血液燃烧起来的火焰不很能调和。爱国心在日耳曼所做出的事情在法兰西却为冷淡寡情所完成,于是他们两者双双地为浪漫主义打开了两扇门扉。令人窒息的冷漠和怀疑的感觉,以及民族自豪的热烈情感,都特别使心灵倾向于充满信仰和民族同情心的艺术。不过因为引起新浪漫主义的感情纯系暂时的,所以它的命运就很易于预见到,——要了解为什么受浪漫主义长期迷惑是不可能的,我们只须看一看十九世纪的特点就行了。

①Racine(1639—1699),法国悲剧作家。Sophokles(前496—406),希腊悲剧诗人。Vergilius(前70—19),罗马诗人。——译者注

    其实,十九世纪独具的特点在它的初期就已经显露出来了。拿破仑的全盛时代是它的开始;迎接它的是歌德和席勒的赞歌,康德和费希特的强有力的思想。它充满了对近几十年来的事件的回忆,充满了预感和疑虑,所以不能像它的先驱者那样善于言笑。席勒在摇篮曲中提醒它注意它的悲苦的命运 :

    DasJahrhundertistimSturmgeschieden, UnddasneueOffnetsichmitMord.①*

①(德语)旧世纪在暴风雨中收场。新世纪在屠杀中开幕。

    数世纪的化石大厦倾塌了;人们望着耶拿、瓦格拉姆的战场*,对过去的坚固性,对现存事物的现实性和不可动摇性觉得不可置信了。巴黎的《导报》②曾经有一天宣称日耳曼联盟已不复存在。关于这一点歌德是从一家法国报纸上得知的。曾被认为是万古长存的神庙的废墟引起了多少怀疑的想法,多少评论啊!难道所有这些remue—menage①都有返回浪漫主义的目的吗?不!有思想时人们亲见到这出从一个时代传到一个时代的伟大戏剧;难怪他们要与高深而庄严的思想分道扬镳,因为这种思想的果实是长在过时了的思维的树上的。轰动欧罗巴的与拿破仑的名字相提并论的第一个名字,乃是一个伟大思想家的名字*。在几个主义的紧张格斗、浴血的纷争、疯狂的破裂的时代里,这位激动的思想家用哲学原理来倡导对立的调和;他不一脚踢开那些敌对着的东西;他在它们的斗争中理解了生活和发展的过程。他在斗争中看到了解脱战斗的最崇高的统一。包含着我们这世纪的深刻意义的这种思想,刚刚清醒过来并被一位思想家兼诗人所说出的时候,它就被一位被思辨的、辩证法的思想家*以严正、精确而又具有科学性的形式予以发挥了。1812年5月,这正是许多王侯蟻集在德莱登的拿破仑周围的时候,纽伦堡某一家印刷所刊行了黑格尔的《逻辑学》;人们并没有注意它,因为所有的人正在阅读当时发行的“关于第二次波兰战争的宣言”。然而它萌芽了。在用艰涩的词句写出的,据说专门用做教材的这几个印张上,有着过去所有思想的果实,巨大而坚硬的橡树的种子。它的发展条件是不会没有的,只消加以了解并解开括弧——如数学家们所说的那样,——知识和生活之树就成长壮大,长有飒飒作响的绿叶,带有凉爽的树荫,结有富有营养的多汁的果实了。写进席勒戏剧优美形象之中的、从歌德的赞歌冲出来的东西,被理解了,被看出来了。

②法国官方的报纸名。——译者注

①(法语)骚扰。

    仿佛出于一种贞洁和廉耻的情感,真理被人们用烦琐哲学的罩衫遮掩起来了,并置于科学的某种抽象气氛中:不过这件罩衫早在中世纪就穿破了,磨损了,目前则无法掩盖辉煌的真理,因为它透过一个孔隙就足以普照整个大地。优秀的人们对新科学是寄予同情的:可是大多数并不了解它,因而拟浪漫主义获得了发展,就在这个时候,把少年人和华而不实的人引诱到它的行列中去。歌德老人看见不走正道的一代颇感悲伤。他看出人们在他身上所尊重的东西并非应尊重的,所了解的也不是他所说的话。歌德像拿破仑一样,像我们整个时代一样,主要是一个现实主义者;浪漫主义者是没有了解现实事物的器官的。拜伦曾经痛骂那些虚伪的同行。可是大多数人是倾向浪漫主义的;跟我们现代生活的积极的性质及其要求如此背道而驰,中世纪趣味在装饰上、在服装上复活了。女人的衣袖、男子的发式——这一切都受到浪漫主义的影响。有如在古典主义者那里,假如悲剧中没有希腊或罗马的英雄,那么悲剧也不成为悲剧;有如古典主义者虽然喝的是布尔聶①最好的葡萄酒,但不断赞扬的却是古罗马的葡萄酒;浪漫主义诗篇把骑士服装当做必要条件,他们的诗篇中没有一篇不流血,没有一篇没有天真的侍童和富于幻想的伯爵夫人,没有一篇没有骷髅和尸体,没有谵语和狂喜。柏拉图式的爱情接替了罗马时代的萄葡酒的地位;浪漫主义诗人们虽然有着实在的人的爱情,然而只是颂赞柏拉图式的热情。德意志和法兰西争先恐后地给予人类以浪漫主义的作品,如雨果和维尔涅尔②——佯装疯狂的诗人和佯装诗人的狂人——做为两个有力的代表人物,站在浪漫主义的布洛肯山巅*。他们两者之间出现过一些真正令人倾心的天才,如诺伐利斯①、蒂克、乌兰德等等,不过他们被一群追随者打毁了。这些肖像画家竟如此歪曲浪漫主义诗歌的特色,如此吟诵自己的愿望和自己的爱情,竟使得最优秀的浪漫主义者的作品也令人厌倦,无法朗诵了。特别引人注目的是浪漫主义主要提倡者之一却完全不是浪漫主义者,我所说的是司各脱:他的祖国生活中的实用观点就是他的观点。时代生活的再创造——并不意味着接受它的片面性。不管怎样浪漫主义是胜利了,它以为它将永世长存了。浪漫主义开始傲慢不恭地跟新科学进行协商,于是科学就常常学它的腔调;浪漫主义宽容了科学,开始创立一种浪漫主义哲学,但是永远没有能够清楚地说明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哲学家和浪漫主义者对完全相同的一句话,作出了不同的理解——并且老是喋喋不休。最可笑的是经过一段长时间的努力之后,双方才弄明白,他们彼此之间全不了解。

①Bourgogne,法国省名。——译者注

②Werner(1768—1823),德国戏剧家。——译者注

①Novalis(1772—1801),德国诗人兼小说家。Tieck(1773—1853),德国诗人兼小说家、戏剧家。Uhland(1787—1862),德国诗人兼戏剧家。——译者注

    时间在这种无害的工作中,在给行吟歌曲编写歌词中,在给叙事诗发掘出骑士的轶闻和纪事中,在那种柔软无力的渴望,在对不知名的少女的折磨人的爱情中,..消磨过去,而且已经消磨了许多年了,歌德死了,拜伦死了,黑格尔死了,谢林衰老了*。看起来浪漫主义该统治一切了。可是群众的可靠的直觉则作出不同的决定,群众在最近十五年间不再对浪漫主义同情,可是他们始终如同跟被包围的列奥尼达斯②共在的斯巴达人一样*,以他们为榜样,用英勇而无益的牺牲来表现自己。为什么引起了普遍的注视,为什么抛弃了他们,──这是另外一个问题,关于这个问题,我们现在不打算答复*。我们只谈事实。现在还有谁谈论、研究、知道浪漫主义者呢?那些浪漫主义者懂得了可怕的冷酷无情的滋味,变得感伤而苍白,口出怨言,骂不绝口,他们眼看着保藏他们的世界观的古堡在崩溃,眼看着新生一代在任意践踏这些废墟,而全不注意正在流眼泪的他们;他们全身战慄地倾听现代生活的欢乐的歌声,这已经不是他们的歌声了,他们咬牙切齿地望着从事研究物质改进、社会问题以及科学的忙忙碌碌的世纪。但是,可怕的是在沸腾而芬芳的生活之中,有时还会碰到这些诅咒着的、怀恨的,并且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亡的行尸走肉!愿上帝叫他们安息吧;死者和生者混在一起是不好的。

② Leonidas,纪元前480年死,斯巴达王。波斯远征希腊,他为保卫希腊而战死,是代表斯巴达精神的人物。——译者注

    Werden sie nicht schaden,So Werden sie schrecken.

1842年5月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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