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4年第6期

重新认识末世衰变

作者:刘志琴

治思想,受到人们的崇奉。明初是程朱理学的全盛时代,明太祖多次诏令学者士大夫非濂洛关闽之学不讲,非五经、孔孟之书不读。洪武二年规定:“国家明经取士,说经者以宋儒传注为宗,行文者以典实纯正为主。”(《松下杂抄》卷下)明成祖时颁布《性理大全》作为权威典籍,不许任何人非议程朱学说,因此“世之治举业者,以四书为先务,视六经为可援;以言《诗》,非朱子之传义弗敢道也;以言《礼》非朱子之家礼弗敢行也;言不合朱子,率鸣鼓而攻之。”(朱彝尊《道传录序》)由此可见,程朱理学被明王朝奉为统治思想,独霸学坛,气势炙人。
  然而,明中叶以后王学兴起,不仅打破程朱理学一统学界的局面,还大有取代程朱的趋势。首倡者王阳明发掘湮没已久的陆九渊学说,会通儒佛道三家的心性理论,提出良知说,重新确立心学体系,史称陆王心学。陆王心学的本义在弘扬存天理,灭人欲方面与程朱并无二致,但又补正程朱之学过分拘泥一事一物,而疏于人格修养的缺陷,提出天理即良知,良知即知善知恶,天理存于人心的见解,把善恶的标准、伦理道德的根本问题,归结为人心的灵觉。他说“天理在人心,亘古亘今,无有终始。”“心即理也,此心无私欲之蔽,即是天理。以此纯乎天理之心,发之事父便是孝,发之事君便是忠,发之交友治民便是信与仁,只在此心去人欲,存天理上用功便是。,’(《阳明全书·传习录》)
  在王阳明看来,只要做到心中没有一丝人欲之私,即能洞见天理,得到天理,即是圣贤。克欲之道便是致圣之功,无人心不具有这种良知良能。这就把人们对外部现实世界的追求,引向内心世界的磨练,而磨练又在于如何泯灭人生的各种欲望,从心灵深处自觉奉行纲常名教,使人格的完善与认识论、本体论融为一体。
  这种学说把陆九渊“万物皆备于我”的主观唯心主义推到极端,心外根本没有事物的存在,更无天理可言,天理只存在心中,心中自有天理。王学力图最大限度地克制人欲,不得不极度推崇内省的功能,一旦把个人的自省抬到成圣成贤的高度,以致上通天理,达到神圣化的境界,在客观上就不能不引起冲击传统偶像的后果,动摇人们对孔孟程朱的信仰,这对长期受儒学禁锢的人心是一种释放。尤其是王学所标榜的“良知良能,愚夫愚妇与圣人同”的命题,打破尊卑贤愚不可逾越的界限,倡导在道德面前人人平等的思想,这不仅给士大夫大开眼界,也受到庶民百姓的欢迎。诚如东林钜子顾宪成所说:“当士人桎梏于训诂词章间,骤而闻良知之说,一时心目俱醒,恍若拔云雾而见白日,岂不大快!然而此窍一凿,混沌遂亡。”(《小心斋答记》卷三)
  民众乐于接受某种学说,固然因为这种学说能代表自身需求的实际利益,还可能从中寄寓对未来世界的理想和追求,从而按照自己的愿望解释、发展这种学说。以王艮、何心隐、李贽为代表的泰州学派,出自王学,又越出王学,走向民间,并以贴近民众的百姓日用之学作为学说的重点。王艮虽然也讲缚私欲,但强调:“百姓日用条理处,即是圣人之条理处。圣人知便不失,百姓不知便为失。”(《明儒学案》卷三十二《泰州学案》)这就是说,学术的传承要以是否符合百姓日用为准绳。据此他提出尊身(身体)知本,明哲保身的主张,提倡安身、保身、尊身,把身与道相提并论,反对以身殉道。他说:“止至善者,安身也,安身者,立天下之大本也。”“知道身是天下国家之本,则以天地万物依舍己,不以已依于万物。”“身与道原是一件。至尊者此道,至尊者此身,尊身不尊道,不谓之尊身,尊道不尊身,不谓之尊道。须道尊身尊,才是至善。”(《明儒学案》卷三十二《泰州学案》)
  王艮这样重视人身的价值,提高人的生存意义,这与理学灭人欲的初衷是相违背的,这也反映他是王学蜕变的肇始者和创始人。王学传至颜山农、何心隐更对人生的合理欲望作了充分的肯定,把满足人的物质需求作为践仁、明道的体现。何心隐公然背叛五伦之教,舍弃君臣、父子、兄弟、夫妇之义,独留朋友一伦,把没有血缘连结的师友作为人伦的首要关系,这对传统的宗法关系是一大挑战,有人斥之为“大奸”,也有誉之为“掀翻天地,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明儒学案》卷三十二《泰州学案》)大毁大誉引起轩然大波。对此顾宪成从私心利欲的角度作出中肯的分析说:“心隐辈坐在利欲胶漆盆中,所以能鼓动得人。”(《明儒学案》卷三十二《泰州学案》)李贽又进一步从哲理上论证了人必有私的“童心说”,官扬天下尽市道之交,至此王学已非未来面目,因而有“王学左派”的称谓。
  王阳明以灭人欲的良知说传道授业,可他的再传弟子却鼓吹利、欲乃是人的本性。利和欲本是追求、满足人类物质需求的动力,正因为有这动力的驱动,人们才得以不断提高生活与生产水平。“王学左派”以明道、践仁,来论证“私”、“欲’’的合理性,为新的百姓日用之学奠定坚实的理论价值和学术基础,百姓日用之学也得力于王学的“不轨弟子”,在晚明发扬光大,风靡天下。对这变迁,黄宗羲在《泰州学案》中作出这样的总结:“阳明先生之学,有泰州、龙豁而风行天下,亦因泰州、龙豁而渐失其传。……泰州之后,其人多能以赤手搏龙蛇,传至颜山农、何心隐一派,遂非名教之所能羁络矣。”
  像这样背叛名教自非王学的本义,却又受之于王学的导引,这二律背反的后果使理学异化,走向它的反面,这是王阳明始料不及的后果,但作为一代哲人,又不乏有此隐忧。晚年他在南京讲学时,风闻弟子有背师教时,不无感慨地说:“吾年来欲惩末俗之卑污,引授学者多就高明一路,以救时弊。今见学者渐有流人空虚,为脱落新奇之论,吾已悔之矣。”在他去世后,愈益不可收拾,以至有人把风俗的败坏归罪于王阳明说:“守仁放言自恣,诋毁先儒,号召门徒,虚声附和,用诈人情,坏人心术。近士子传习邪说,皆其唱导。”(《春明梦余录》卷二一)
  这是王学的“过错”,又非王学的过错。明代社会政治、经济的发展必然要在思想领域有强烈的反映。理学作为封建社会后期文化思想的主干,不可避免地“向左转”,发生分裂、蜕变,从而兴起反理学的思潮。
  纵观明代思想史,程朱理学称霸学坛,至明中叶已经失控,陆王心学的崛起,更使程朱的威信日下,二派争讼激烈,有以王学攻程朱者,也有以程朱非王学者。异端之说蓬勃兴起,有的近于佛学,有的又近于道学,有主张经世致用的实学思潮,还有向西洋寻求救世良方者,纷纷扬扬,多元并存。百姓日用之学如异军突起,既传之儒家的经典之教,又融入阐扬利、欲的新说,冲破了传统的程朱陆王、佛道儒法的禁锢,联翩地涌现非圣无法,倒翻千古是非的“危害邪说”,学术±反对自锢,以异端自诩,追奇求新。市道之交说、童心说、情教说,以及形形色色的钱神论,引得附和者如痴如狂。酒店茶肆,盛行诲淫导欲的民间俚曲,异调新声,妇孺传诵,风靡一时。正是这种不拘守祖宗成法的时尚,涌现一股新鲜气息,揭示了社会变革的曙光。
  新因素的激荡,正意味着旧传统不可挽回的失落。力图正风俗,重整纲纪者纷纷提出救世的方案;逆反性的文化生机又预兆传统文化必然要衰变而革故的趋势。晚明文化就这样交错着正统与异端、守成与更新、循礼与非礼的矛盾,成为春秋战国以后又一次思想最活跃的时期。
  理学作为明王朝的统治思想,发展到明后期孕育了异端思潮,造就出破坏自己的反对派,尽管这并非是始作俑者的初衷,但是十六、十七世纪的社会大潮,使他们不由自主地顺流而下,带着困惑和矛盾,冲破理学的禁锢,为启蒙思潮的喷涌打开了渠道,这使理学遭遇到前所未有的威胁力,在新旧学术的交替冲撞中,无可奈何地走向衰落。
  从上述两种危象可见,前者是统治危机;后者是文化危机。这两者如影相随,文化危机伴发统治危机,是传统文化模式衰微的重要特征。
  这种特征源于中国封建统治阶级治国的传统,是以礼制的模式作为理想的社会形态,这种模式的特点是,统治序列、伦理道德和生活方式的一体化。历代统治阶级都以法制的、哲理的、教化的手段加以贯彻和宣扬,形成社会的统治意识。这三者的一体化,蕴有结构上的矛盾。统治序列,亦即层层隶属的等级秩序,是三纲五常之命脉所在,自古即奉为千古不变移之信条,是不予变的因素;道德有盛衰荣哀,不会轻易变动;物质生活却是多变的因素。当经济生活发展到一定程度,财富积累增加,物质生活改善,生活方式变迁,越礼逾制的现象大量涌现,必然要冲决道德的网罗,导致等级秩序的变动。刺激这种变动的,是商品经济的繁荣。封建社会以自然经济为主、商品经济为辅的国民经济结构,必然伴生商品经济周期性的活跃,从而又周期性的败坏礼制。农民起义可以推翻旧王朝的统治,但是新王朝仍然按照礼制的旧模式安邦定国,虽农民政权亦不例外。一度是农民领袖的刘邦定朝仪、复兴礼制,朱元璋加强礼制的建设,都反映农民起义并不是真正摧毁礼制的力量。真正促使礼制败落的是商品经济的刺激和欲望的增长。
  明末种种有声有色的社会景象,是以商品经济的发展和异端思潮为舞台的,然而这种景象都局限在少数城市。封建生产方式对商品经济的制约,中国商人资本难以转化为产业资本的历史局限,限制了商品经济能量的进一步发挥。商人和士大夫不能成长为独立的政治力量,启蒙思潮在人文方面的局限,致使晚明社会虽然跃动着变革的曙光,仍然不能迈出中世纪。但是沿袭二千年封建统治的坚冰,毕竟已经溃裂,士大夫的素质正在发生变化,市井之民在社会生活中崭露头角,这种变化是将要萌生新生力量的前兆,经济、文化、政治正在积蓄前所未有的变动。如果没有新兴的异族清兵人关,重整封建统治秩序,华夏族已无能力按照传统模式重整山河,明代缘此不是没有可能走出不同于既往,也不同于西方的道路,步人新的时代。尽管这是艰难的历程,但有一点可以确信,中国的近代化可能提前到来,晚明社会给了这一信息。
  (《晚明史论》,刘志琴著,即将由江西高校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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