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5年第1期

魔鬼的礼物

作者:孙隆基




  中国人这个世界体系只有“现世”,人也只有“身体化”存在。这个深层原理的表现渠道有“二人化”的,也有“一人化”的。前者就是儒家的“不孝有三,无后为大”,透过子孙万代延续自已身体的不朽。“一人化”则是道家渠道。先秦的道家据倡回归自然,把生死都当作自然规律,达到“齐生死”的境界,其养生延年之道则是顺乎自然,不要把自己过分地和环境分化对立,尤其过分卷入二人关系,正如庄子之悲叹;“一受其成形,不亡以待尽。与物相刃相靡,其行尽如驰。”但道家发展至汉魏晋时代,基本放弃了“齐生死”的达观,而嬗变为追求与天地同寿的仙道。道家的“一人化”逻辑推演至此,乃成肉体不朽方案。
  透过子孙维持一已的不朽,自然是不把个体当作独立自主的单元,每一代都把下一代当作自己的延伸。从崇尚个体灵魂说的西方文化看这种安排,中国人没旮自我决定,等于也没有私人得救,每一个个体都受别人拖累而不获救。它说明今日美国人为何出现把“和你在一起”联系到“吃人”的被害妄想。(详见本人 <《和你在一起》与不要和你在一起),香港《二十一世纪》2004年8月号)这个恐惧为我们提供了灵感:“吃人”固然表达恨透了一个对象,例郊“食其肉而寝其皮”,但也是“亲和性”的表现,人对极不亲和的东西会加以毁灭,但毁灭的方式不会是放进嘴里、吞到肚里。在犹太教等这类“歧视”猪的信仰里,不要说吃猪肉,连靠近都感到恶心。世界上有谁会吃蛇呢——除了“有吃无类”的广东人之外?广东古代属于百越,更接近中南半岛民俗,这个地带有拜蛇的传统,因此蛇说不定也是亲和的。我们只需参考基督教的圣餐:它不是来目耶稣象征性地分自己的肉和血给使徒们吃吗?
  从“亲和性”角度看问题,整个世界都可以吃,也说得上“民吾胞也,物罾与也”了。从这里又引申出另一个问题:先秦道家里固然出现“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的命题,但中国却无印度人和基督教那种与宇宙整体结合为一的神秘主义。神秘主义是指参破世间的差别相,或超越存在的疏离感,以达到比世间’更真实的精神界。中国式的宇宙整体却是自然,并不存在超脱物质的精神——庄子称这个宇宙为“大块”,它会超脱到哪里去呢?有人认为孟子的“万物皆备于我”接近神秘主义,但他“善养浩然之气”是把“小体”提升成“大体”的意思,我们在下面将论证这个“气”其实是将身体的物质高档化。我们不禁好奇:在中国人的自然主义底下,比较粗俗的“万物与我为一”法是否容易堕落为吞食一切子
  中国人独有的现实感是否比其他宗教都能能直视人与自然界之间无法解开的死结?中国人早就看透:人的死和其他生物一般,死后哪里还有一个去处呢?除了这个人间世,有一个让你全盘否决现实的“涅槃”境界吗?想获得永生的话,不如实事求是、像其他的生物般,透过生殖让自己的遗传因子永垂不朽。中国人惊人的现实感也表现在看透这个世界就是一大吃,我们吃其他生物,也被其他生物吃——我们的身体其实每一刻都被病菌侵蚀,死后则变成尸虫的大餐。自然界的法则就是老子的一句话:“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在这里,哪里有什么善恶可言,连“成”与“毁”都扯平,即庄子所谓“凡物无成与毁,复通为一。”我们的尸体被分解了,其组成元素回归到大自然里,不过是资源回收罢了,其他的生物被我吃了,也不过是自然资源在循环。
  说中国人现实,并非说中国只有传人的宗教,而本土没有神鬼思想,其实不止有,神鬼数量之众,在世上无出其右。至今日,这种神鬼信仰非但没有消亡,在现代化的台湾反有变本加厉的趋势。如留心观察,这都是些需要“食物”的神鬼。中国文化是没有超越界的,这些神鬼从何而来?中国文化也不具有精神和物质两界绝然断裂的观念,这些神鬼的性质又是什么?回答这些问题,可从汉晋以来的仙道思想中获得启发,这个构想就是肉体的长生不老,但人背着凡胎的包袱,是成不了仙的,必须凭修炼把凡胎炼成仙胎,达到“脱胎换骨”,然后把凡胎“尸解”掉,释放出炼成的新胎,让它“羽化登仙”。这个构想并不是克服肉体解放精神,而是在同一个宇宙内把重浊会消亡的物质提炼成清纯不朽的物质。在传统的宇宙观里,中国人称比较轻盈的物质为“气”。脱胎换骨就是“化精为气、化气为神”的程序,即是把体内的生命精髓纯化为气,达到最纯的地步就是神。神是“伸”,乃是同一物的延伸,并非与原物互不相属。
  如果用印度人否定物质世界或基督教压抑肉体以趋精神去理解中国人的羽化登仙,那就大错特错了。用西方心物二元的框框去予以理解,也会似是而非,因为中国人身体化的宗教归根到底是唯物的,但那个“物”并不是现代物理学里的物。有人认为是有机体物质,较近似,但有机论和机械论的对立仍然是现代西方哲学里的命题。至于中国人的“物”观,在全球人类学资料库里可炫耀独具一格,因为它是“食物化”的。“精”与“氣”这两个宇里都含“米”字根,都关系到养分——中国的造字难道是意外的吗?任何语源学词典都会指出“精”的第一义是纯净的好米,例如《论语·乡党》里“食不厌精”的提法。“氣”则是“鳹”之古字,包含下列诸义:馈赠粮食、饲料、活牲口、生肉、廪给、俸禄,等等。
  如果“精”与“氯”与作为农耕社会之主食的“米”有关,那末“物”则关系畜牧社会里的牲口。“物”较早的一个例子出现于《诗经·小雅,无羊》:“三十维物,尔牲则具。”所谓“三十维物”就是有异毛色的牛三十头之义。另一例是《周礼·春官·司常》中出现的“杂帛为物”。王国维在《释物》中根据这些最古字义,作如下诠释:“古者谓杂帛为物,盖由物本杂色牛之名,后推之以名杂帛。”按此说,“物”的最古义与衣的联系比食更直接。牛毛出在牛身上,它那一身肉其实也是食物,在《诗经》里它就是用作牺牲的。但牛在中国似乎不如在古雅里安人的文化中那般居中心地位。中国人的屋子里有猪就是“家”,有牛则变成“牢”房了(亦即是“文革”时的“牛棚”)。但中国人猪肉优先的食谱是否晚起?甚至“米”之成为主食也该属后来居上,是否乃农耕社会超越了畜牧社会的征候?
  相形之下,西方的“物”与食物扯不上关系。英语里的matter与其他西文里的相应词皆源自拉丁文的materia,乃建筑的木材。另一个说法是拉丁文里的 mater,乃由来、根源、母亲之义。至于中国的“物”,不可能是万物的由来,因为“物”本身已具“万物”的意思。王国维把“物”解释成“杂帛”,显然是把“众多”之义提升到主要地位,掩盖了“牺牲(食物)”之义。它既然一开始就有了不同毛色的牛之义,因此即使在今日,在众多对象间挑选自己中意者仍然叫做“物色”。万物既然不能作为自身的本源,那末,这个本源是什么?唐张贾《天道运行成岁赋》谓:“气为物母,自无名而有名。”他之所本固然是老子的“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但却提出了“气”是万物本源的命题。
  中国人的唯物论其实是“唯食物论”,中国人的宗教与其说是“唯心论”,其实也以唯食物论为基础。因此我认为李波的观察十分具有洞察力:“中国人主要靠味觉在认知自己,认同同类,认知这个世界,也是通过味觉来表达这个世界。“他一针见血地说:“吃是中国的国教”。
  
  六
  
  有西方学者指出:中国人的性事多充满“口腔化”意象。这倒并非指“秀色可餐”一类俏皮话,而是指房中术的“采补”有吸收养分以补身之义。它原先的构想是云雨双修、互补。但道家的始祖是提倡“拔一毛以利天下不为也”的杨朱,在男性中心社会底下,这个“一人化”逻辑很容易沦为“采阴补阳”。唐朝名医孙思邈即建议:“若御女多者,可采气。”说只吸取女方的精气,男方则“闭精守一”,运气把欲排的精液引导上脑,曰“还精补脑”,亦曰“引地达天”,据说这样可以长生。中国人的不朽之术既然以肉体精髓作原料,用体内化学程序达到脱胎换骨,吸取他人精髓就有点像美国恐怖电影里吸血活尸的不死秘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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