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5年第1期

《〈两地书〉原信》读后记

作者:王得后




  “元初”的真实性,并不表明公开发表的通信就是不真实的,同样是真实的,但是“两种”不同的真实。而“元初”的真实性,并不就等于“见不得人”;当然,在“元初”的真实中,在有的人,却确有“见不得人”的秘密的,有,还是没有,正是对于一个人的心性和操行的鉴别。1981年,纪念鲁迅诞辰一百周年的时候,国内国外,议论蜂起。是的,鲁迅而没有“怨敌”不成其为鲁迅。鲁迅清醒得很。逝世前一个半月作《死》,写道:“我的怨敌可谓多矣”。在国外境外的议论中,有一种是:大陆把鲁迅字纸篓里的东西都翻出来,编在《鲁迅全集》里了;大陆的作家惟有鲁迅可以出这样的《全集》;鲁迅还是鲁迅,并不能改变对他的评价。我以为这是对鲁迅最实在的最高的最好的评价。在鲁迅,许广平也同样,他俩的私密性,只是不必顾虑扩大到对于社会的影响,乃至扩大到对于第三个人的影响,可以“毫无保留”地吐露“心声”罢了。比如《两地书·二》所说:
  
  一,走“人生”的长途,最容易遇到的有两大难关;其一是“歧路”,倘若墨
  翟先生,相传是恸哭而返的。但我不哭也不返,先在歧路头坐下,歇一会,或
  者睡一觉,于是选一条似乎可走的路再走,倘遇见老实人,也许夺他食物来
  充饥,但是不问路,因为我料定他并不知道的。如果遇见老虎,我就爬上树
  去,等它饿得走去了再下来,倘它竟不走,我就自己饿死在树上,而且先用带
  子缚住,连死尸也决不给它吃。但倘若没有树呢?那么,没有法子,只好清它
  吃了,但也不妨也咬它一口。其二便是“穷途”了,听说阮籍先生也大哭而,回,
  我却也像在歧路上的办法一样,还是跨进去,在刺丛里姑且走走。但我也并
  未遇到全是荆棘毫无可走的地方过,不知道是否世上本无所谓穷途,还是我
  幸而没有遇着。
  
  二,对于社会的战斗,我是并不挺身而出。的,我不劝别人牺牲什么之类
  者就为此。欧战的时候,最重“壕堑战”,战士伏在壕中,有时吸烟,也唱歌,打
  纸牌,喝酒,也在壕内开美术展览会,但有时忽向敌人开他几枪。中国多暗
  箭,挺身而出的勇士容易丧命,这种战法是必要的罢。但恐怕也有时会逼到
  非短兵相接不可的,这时候,没有法子,就短兵相接。
  多么坦诚,细致,亲切的交谈啊!我们再读他公开的文章《北京通信》中相关的一段话:
  倘使我有这力量,我自然极愿意有所贡献于河南的青年。但不幸我竟力
  不从心,因为我自己也正站在歧路上,——或者,说得较有希望些:站在十字
  路口。站在歧路上是几乎难于举足,站在十字路口,是可走的道路很多。我自
  已,是什么也不怕的,生命是我自己的东西,所以我不妨大步走去,向着我自
  以为可以走去的路;即使前面是深渊,荆棘,峡谷,火坑,都由我自己负责。然
  而向青年说话可就难了,如果盲人瞎马,引入危途,我就该得谋杀许多人命
  的罪孽。
  所以,我终于还不想劝青年一同走我所走的路;我们的年龄,境遇,都不
  相同,思想的归宿大概总不能一致的罢。但倘若一定要问我青年应当向怎样
  的目标,那么,我只可以说出我为别人设计的话,就是:一要生存,二要温饱,
  三要发展。有敢来阻碍这三事者,无论是谁,我们都反抗他,扑灭他!
  可是还得附加几句以免误解,就是:我之所谓生存,并不是苟活;所谓温
  饱,并不是奢侈;所谓发展,也不是放纵。
  两相比较,它们表达的思想和精神是一致的。如果我们记得在中学读过的《记念刘和珍君》,其中说到:“至于此外的深的意义,我总觉得很寥寥,因为这实在不过是徒手的请愿。人类的血战前行的历史,正如煤的形成,当时用大量的木材,结果却只是一小块,但请愿是不在其中的,更何况是徒手。”还有,如果我们又读了《娜拉走后怎样》,知道鲁迅说的:“战斗不算好事情,我们也不能责成人人都是战士,那么,平和的方法也就可贵了,这就是将来利用了亲权来解放自己的子女。”可见,在公开的文章中,我们需要从好几篇文章中体会到的思想,意见,在私密的通信中,却只需要读到相关的一封信就可以了。所以,私密的两个人的通信,更少有隐情,也就更多“白心”即“素心”,更多心里话。但一到社会,就多有屏蔽;相比之下,元初的真实性就有它特别的意义了。
  第三个特点,是;它是“母本”。其他的两个版本是由它派生出来的。《两地书》是鲁迅和许广平两人对这批原信作了删减,修改和增加,向社会公开的版本。手书本又对已经印行的《两地书》作了一些修改。所以,对于求知欲强的或好奇心强的读者,倘若拿这个版本去和《两地书》对读;在你面前就打开了一扇窗户,像蔡元培先生为1938年版《鲁迅全集》所作的《序》开头引用的那段话一样:“行山阴道上,千岩竟秀,万壑争流,令人应接不暇”了。你可以看到“删减”了哪些?想想为什么这样“删减”?你可以看到“修改”了什么?想想为什么要这样“修改”?还可以看到,竟有“增加”!想想为什么要“增加”呢?
  对于有兴趣更多了解鲁迅的读者,可以说,是非作这番对读不可的。不对读,不但不能深入细致真切地了解《两地书》,简直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不对读,是不能全面深入细致真切地理解鲁迅的思想和心思的。比如这本书里,五月三十日的“原信”说的:“其实,我的意见原也不容易了然,因为其中本有着许多矛盾,教我自己说,或者是‘人道主义’与‘个人的无治主义’的两种思想的消长起伏罢。所以我忽而爱人,忽而憎人;做事的时候,有时确为别人,有时却为自己玩玩,有时则竟因为希望将生命从速消磨,所以故意拼命的做。”正式出版的时候,也即在《两地书》中,这段重要的分析自己的思想的表白,“个人的无治主义”删掉了“无治”两个字,成为一般的平常的“个人主义”。这恐怕是很值得研究的:这两个概念在鲁迅思想中,是等同的呢,还是并不等同子如果并不等同,是解剖自己的思想前后有些变化呢,还是公开发表时为了准确而删掉的呢?而且,鲁迅还用过“无治的个人主义”,这“个人的无治主义”和“无治的个人主义”是一而二,二而一的概念吗?还有,如果通读《鲁迅全集》,我们就可以知道,鲁迅对于“个人主义”一词的运用是有多重涵义的。比如在《文学的阶级性》一文中,说到“但中国却有此例,竟会将个性,共同的人性(即林氏之所谓个人性),个人主义即利己主义混为一谈,来加以自以为唯物史观底申斥,倘再有人据此来论唯物史观,那真是糟糕透顶了。”再举一个增加的例子。在1929年6月1日的信中,在原信的“然而也使我不复专于一业,一事无成。而且又使小刺猬常常担心,‘眼泪往肚子里流’。所以我也对于自己的坏脾气,时时痛心”之后,增加了一段:“想竭力的改正一下。我想,应该一声不响,来编《中国字体变迁史》或《中国文学史》了。然而那里去呢?在上海,创造社中人一面宣传我怎样有钱,喝酒,一面又用《东京通信》诬栽我有杀戮青年的主张,这简直是要谋害我的生命,住不得了。北京本来还可住,图书馆里的旧书也还多,但因为历史关系,有些人必有奉送饭碗之举(手书本“举”作“惠”),而在别一些人即怀来抢饭碗之疑,在瓜田中,可以不纳履,而要使人信为永不纳履是难的,除非你赶紧走远。D.H,你看,我们到那里去呢?我们还是隐姓埋名,到什么小村里去,一声也不响,大家玩玩罢。”多少人生的感慨,多少心思,多少爱,多少憎,逼迫鲁迅在当时要借发表《两地书》的机会来宜示啊。
  海婴先生要我为这个版本写个前言什么的,不敢,谨以此作为“读后记”吧。谢谢海婴先生。谢谢读者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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