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5年第1期

现代性或青春创伤

作者:刘 宏




  昌国妈妈看见了昌国的身体,确切地说,她看见的只是昌国两条张开的腿。他的身体一半插在土里。痛苦得变形的女人弄来汽油和柴禾,烧热了冻土,把儿子的尸体取出来,在如梦初醒般的冷静中。此后昌国妈妈安安静静地把自己锁在他们的汽车房里,她将要放火烧掉这个车房。最后一个来敲门的是那个常来的邮递员,他拍打着车门,这一次喊了几声“你有信来”。没有人回答,他把信插在门上就走开了。
  在这个她苦苦期待多年的信到来的时刻,昌国妈妈对于那个遥远的国度和那个来自那里的人,是在作何感想呢?她全力以赴的异国爱情之后,在漫长的等待中,是她旧日功韩国情人在体谅和安慰她。只是他和昌国不能兼容,巨大的矛盾表象在他们之间,毁灭了昌国妈妈向从前她出发的地点折返的可能。
  
  变迁的信任
  
  昌国妈妈和银玉,这两个都和美国士兵有密切关系的女人,站在堆积了无数时光的两头,眼光朝向远方。
  苦难艰辛的生活对她们来说是没有区别的,昌国妈妈开始一个人孤独等待的时候,银玉被哥哥弄伤了一只眼睛,在她的青春岁月里,她只能用一种发式,让头发垂挂到脸上,遮挡那一只瞎掉的眼睛。如果不是这只眼睛,银玉相当美丽。昌国妈妈已经不年轻了,但是看得出来她年轻时候曾经美丽。
  这是两个相当不同的女人,她们的命运也是如此。不管昌国妈妈是不是愿意承认、相信,多年来昌国爸爸不予回应的行为事实上构成了对他们母子的遗弃。显然,这母子两人始终在原地,如果昌国爸爸愿意,很容易找到他们。昌国一天天长大,在周围人群极不友好的目光中,他一天比一天迫切地需要母亲对他的存在有所交待。然而除了期待,昌国妈妈并没有能力拯救她的孩子,她只能忍受昌国的毒打,她知道他的可怜:他得领受她的行为后果,却无法像她那样去期待。一个几乎从未见过的父亲难以支持昌国面对未来,即使只是对来来的想象;而多年以后,昌国妈妈却还在信任她遇到过的那个如今音信渺茫的人。也许,她信任的是一种未来的和此刻全然不同的美好生活。
  将昌国妈妈这种信任推送到不疑程度的是她的情人。这个强悍的男人只在昌国妈妈面前表现过他的轻柔,他对昌国妈妈的理解正好对应着这个母亲对儿子的理解,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和昌国妈妈一起面对着昌国无能为力。昌国爸爸,一个外来人物的介入也改变了他的生活。他以情人的身份停留在昌国妈妈的附近,印证出他非终点,他不可能成为终点。所以他也必须死于昌国妈妈之前,使得她的疯狂不能被分担更无所皈依。
  但是银玉如何能够信任她的族人呢?她成长到十八岁还没有什么经历教会她信赖家人和周围的这些人。很小的时候,她的眼睛就被哥哥弄瞎,她不得不携带这个严重的身体创伤面对青春期的人和事,并且受到牵制和影响。那个长大的哥哥,甚至连道义上的责任都不愿意承担,还再继续伤害。暗恋她的智欣并没有能力保护她,这个相当软弱的男孩,要求她不跟美国兵去做手术,他说他喜欢银玉现在这个样子。银玉激烈的反对——智欣在说谎,否则他不会把银玉画成一个有一双美丽动人的眼睛的样子。
  银玉获得美国兵的帮助,在美军医院里治好眼睛,也成为美国兵的安慰。这是同样难以持久的关系。如果说昌国妈妈的长久期待是因为有孩子和曾经的允诺,在银玉和美国兵之间则甚至连天长地久的想象都没有。美国兵害怕自己离开以后银玉会忘记他,要用一把尖刀在银玉的胸前刻下他的名字,很可能和昌国爸爸相似。他并未想过要带走银玉,这个令他在厌烦和错乱的枯燥生活中感觉轻松的女子,也将和这样终究要结束的生活一起被弃置在原处;她只是他的遭遇。当刀尖触碰银玉的身体,银玉蓦然惊觉的,也许正是从技术上复原了她的视力和美貌的美国,并不能够对她作出更深的承担,仍然带着不可信任的危险。她要转向智欣,为此她将前提执行得如此彻底——重新弄瞎自己的眼睛。
  
  缺席的幸福
  
  在这样一种创伤之后的情绪废墟底下,幸福的试探性的影子转瞬即逝。年轻人还有机会看到的不过是一些往日的痕迹,而且机会如此有限。昌国有一天曾经凝视他和父母的合影,三个人似乎自那以后不久就分离了,在他们的有生之年,再也不能团聚。昌国捧着照片嚎啕大哭,这个因为身份受过很多歧视和欺压的混血儿,只有这一次无法隐忍地大哭起来。
  和昌国年纪相当而且要好的智欣,处境稍微好一些,然而同样在生活中没有机会感受幸福。有一天他捡起一个票夹,用手指抹掉上面潮湿的泥土,看见一张陌生的家庭合影。这是一个偶然被智欣看见的意象,其中的人物和他没有关系,画面的情绪也和他的经验有距离,所以他不过是看了一眼就扔掉了。
  南北的裂痕似乎类似冲击—回应的结果,被这一内部的分裂所动摇的民族传统在银玉们身上已经所剩无几。在故事中被智欣爸爸反复提及的他的过去的光荣,那个作为特殊指称的6·25,在被国家机器遗漏了近二十年之后,再度因为某种动因,成为一种因社会再动员而“出土”的光荣。1970年的冷战背景无意中成全了这种对光荣的对个人期待,然而,个人光荣在遭遇和美国兵的纠葛时也必须退守,后者力量的强大似乎更接近一种由历史的必然而派生的压力。与此同时,风起云涌的潮流影响了更多的人。银玉家被通知失踪的爸爸已经“北投”,他们在瞬间丧失了国家资助,还要被监视和报告。银玉妈妈对于没有经济来源而困窘的生活的担心,超过了对丈夫的担心。个人行为的后果在二十年以后重塑这个家庭成员的意识和情感,当银玉哥哥对妈妈说,应该高兴呀,爸爸还活着,银玉妈妈回答的却是,高兴什么,我们以后怎么办。继昌国妈妈早巳被边缘化的生活之后,国家机器正挟持冷战意识形态边缘化银玉一家的生活,与此同时,再一次对人群进行割裂和区分,形成新的社会结构生态。
  犹如这二十年以来人们已经逐渐适应的秩序,新的社会结构生态当中也有其强制性的逻辑,要求人们按照其方式来调整自身的行为。美国军队、商品和英语此刻不但很难从日常生活中进行剥离,而且相当稳固地占据了可以派发象征资源的优势地位。1970年发生的对往事的再次清算,一面调整了人们的生活,一面把对外来人群和外来意识形态的对立情绪转向自身分裂的部分。银玉和昌国妈妈命运的微妙区分或许是在无意中隐喻了这个张力的内化过程,在现代性的喧哗表象和裂解中的传统行为之间,对现代性意识形态的不能信任持续到故事结束。
  也许金基德要人们知道,尽管他故事里的这些人看起来没有表情,情绪压抑,还常常表现得相当残忍,生活在一种没有幸福可言的状态中,然而,这些从未笑过的人群,仍然是知道幸福并且对幸福有所期待,只是这些期待全都被拒绝。隔着语言和文化的宽阔距离,在有形和无形的隔膜之外,并无可能细致准确地了解另一端的人群。在人与人那些相似的、也许还是共同的表情和行为里摸索着这个故事的脉络,情绪的起伏透过触觉牵动疼痛:由于那些难以进行区分的现代性和青春交织的创伤,人群在持续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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