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8年第8期

“举案齐眉”话木盘

作者:王克明

况可能是在没有热炕的情况下。如果真不坐,我想原因只能有三:一,那被盘坐之物是榻榻米,单块使用;二,将宴会场地盘成巨炕,猛烧;三,人类进化至汉朝时,屁股耐寒。
  画面上的片状物,太薄,不会是榻榻米。这是一。若说古代有炕其大无比,我个人不敢想象。这是二。那么,只能持“耐寒”说了?《晋书》里记,西晋愍怀太子,怒舍人杜锡劝他修德进善、远于谗谤,让人把针放在杜锡常坐的毡里,刺之屁股流血,以报复其尽忠劝谏。书虽为唐人撰写,但资料是晋时所传,可以为据。汉至三国两晋,有钱人喜住干阑式房屋,木地板,席铺于地。那杜锡负责传宣乃至起草诏命,当住在第宅宫室里,有木地板,有席,甚至可能有木床,还要铺毡,显然是屁股怕凉。否则,他大可免于针刺。此针毡事件发生于洛阳一带,距汉亡仅几十年。虽然二千年前,河南人美术水平不如四川,不认真记录所坐之物,但北方人坐毡,应为确实。由此我想,“耐寒”说也很可疑。这里是顺便提到:毡是个很重要的东西,一不小心,历史把它给忘了。
  总而言之,陕北的吃饭方式十分古老。华夏很多地方,自中晚唐、五代以来,已因高桌坐椅流行,吃饭的坐姿渐由屈腿改为垂脚。北方却仍喜盘坐暖炕,这一点,从宋时范成大诗句“稳作被炉如卧炕,厚裁棉旋胜披毡”中,和《大金国志》“妇家无小大皆坐炕上”的记载等等,可以看出。直至“文革”时,北京城里还有睡热炕的居民。但自明代,案脚伸长、无围绕边沿的炕桌,已似雨后春笋,遍及祖国大地。唯陕北穷乡,不单没发展起高桌大椅,连炕桌也不曾产生。
  陕北并非没有过矮脚之案。绥德出土的东汉画像石上,便有富人临案而踞的形象,甚至有餐叉。可是,高桌坐椅在唐代已经出现,炕桌在明代已经普及,在闭塞的陕北,除少数规模惊人的窑洞庄园外,世世代代的受苦人却连案脚也没发展起来,终是木盘,直到20世纪末期。这显然与贫穷有关。我在村里时,乡亲们家里的木制家具,无非是一个米柜、两只箱子。家具都彩绘、写对子,是串乡画匠的作品。有只箱子上写的是:“摇钱树儿人人爱,祖祖辈辈大发财。”很直率地表达理想。生活更困苦人家,连这样的家具,也一概没有。唯一不能没有的木制家具,就是那一尺多的木盘。
  汉代时候,“盘案”一词还代指祭品。《后汉书·循吏列传》记载,公元105年官员王涣不幸病逝:“涣丧西归,道经弘农,民庶皆设盘案于路。吏问其故,咸言平常持米到洛,为卒司所钞,恒亡其半。自王君在事,不见侵枉,故来报恩。”那盘案,便是平日盛食物、此时供祭品的木盘。“盘案”之所以可代指祭品,只因祭品也是食物,也置盘案中。至今,陕北乡间,木盘的另一重要用途,便是丧葬时,用以端送祭品。村上的人死了,奠送中有重要仪式日“侑食”,巫师托举木盘,游走端送祭品,用这样的方法寄托哀思。
  至今,21世纪,炕桌终于在陕北乡间逐渐普及——比历史上炕桌的普及年代晚了500年;而高腿餐桌在山沟窑洞家庭仍很少见——历史上高桌的出现年代已逾千年。
  历尽苦难的陕北,有过若干次历史民族的迁徙和他们的政权统治。其间战争无数,竟有长达一世纪者。直到我去插队之前一百年,战乱还曾使我们那数十里深山沟阒无一人,荒冢不辨,古窑残壁,血迹斑斑。而今居住近两千人,竟无一户为百年前居民。几千年来,不同的民族自西、自北而来,或尸横山野,饮马而过,或落地生根,融入汉族。我们村乡亲中,就有深目高鼻、全脸胡须、毛发悉卷曲者。乡亲们传承至今的生活习俗,不知是祖上民族的痕迹,还是汉族文化的熏陶。故而,他们何时始用木盘,何以“举案齐眉”至今,似已不可考。唯觉甚古远,如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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