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8年第8期

“举案齐眉”话木盘

作者:王克明




  我初至陕北余家沟插队时,我们村穷。二十几户人家,无一桌,无一椅。乡亲们认为:“学生娃娃要写字的。”于是生产队讨论,决定给我们做一桌、一椅。雇来个串乡木匠,做了几日,成就一桌子。我印象中,除桌面平展外,那桌子到处是曲线,竟很精致。后来,每晚生产队记工分,都围绕那桌进行,至我回京。十年间,别无他用。当然,我们偶尔写字,确是使用那桌。
  那桌,我们还曾用于吃饭,把熬好的菜放在桌中,找来各种坐具,围绕着它。这使乡亲们大为意外。全村人来参观。有见过世面者解说:“城里人吃饭都不上炕。”以后,我们习得在炕上盘腿而食,那桌便越发没用了。
  乡亲们都坐在炕上吃饭。但没炕桌。发挥桌子功能的,是个“盘子”。陕北所说的“盘子”,是指用途相当于小炕桌的长方形木制盘子。至于圆形菜盘,统称“碟子”。这种木盘,常规为长一尺八寸、宽一尺二寸左右,四周边沿高约寸许,红漆彩绘或无彩绘。饭前,男人或加客人——如我们,早早上炕,盘腿坐定羊毛毡上,尽情拉话,不理会炕下婆姨忙碌。
  陕北山沟里见人少,来位客,庄户人必得好招待。家里再没有,也要挣“好门户”的名声。收工回来,来不及炸糕蒸馍压凉粉,白面又太过珍稀,于是,荞面饸饹或杂面便是主力了。那擀杂面,我始终认为是陕北女人的真功夫。那时候,窑洞里最醒目的设备便是那石板锅台,黑亮黑亮,在窑里面积中占了很大比例。杂面便要在那上面擀。女人们擀动那卷起面的擀面杖,“嗵嗵嗵”、“嗵嗵嗵”地将锅台砸得山响,节奏极强。擀开的面,直径要超过擀面杖的长度时,便将那大面片折叠起来擀,直到那面成纸张般薄厚,摊开来,面积少说三平方米。
  该煮面条了,那婆姨便将木盘双手恭敬端置炕中席上——如果弯腰抬臂,便似“举案齐眉”——供男人们食用。盘内放着几个小碟小碗,分装有葱、盐、芝麻盐、辣椒面、腌韭菜、自制西红柿酱等,用做佐料。筷子、小勺也在里面。木盘外炕席上,放一大盆“臊子”。那婆姨将煮起的面条分捞在一只只碗中,都浇上“臊子”,放在木盘中。这“臊子”是将洋芋、胡萝卜切成小丁,油炒再水煮而成。丁是丁,汤是汤,却香。这东西跟意大利面(spaqhetti),拌面调味的sauce(今译“沙司”)音同义通,应该是同一个词。安排妥当,婆姨及其男人便对客人道:“则吃。则吃。”说些古代语言。
  人们端碗,盘腿而食。吃完一碗,主人劝说“倒上吃。”每人便将木盘中浇好臊子的面,倒一碗在自己手里的空碗中,再吃完则再倒。尚未吃饱,客人可将空碗放木盘中,将筷子放在碗上,表示肚子还有战斗力,婆姨会忙忙地拉风箱,接着下面条。饱了,则将筷子平放木盘内,以示库容有限。这时,主人便说:“不吃了?”而不再劝客。否则,这西北高原上的窑洞主人会像东北人劝酒那样,热情地让你一碗再一碗地吃下去,吃得你暗自叫苦。
  木盘是用餐必不可少之物。吃面条是在木盘中摆面碗,臊子放炕席上。吃黄米饭,则是将一盆儿洋芋酸菜置木盘中,大盆米饭放盘外炕席上。即使喝米酒,也是酒碗在木盘中,酒盆儿在席上。
  插队时,年少不知世事,视那木盘如无物。今日想来,惊讶不已。
  那盘,最迟二千年前已有。
  长沙出土的西汉长方形漆盘,其形其状其用途,与我们村的木盘一模一样。那会儿,怕是贵族使漆器、百姓用木器吧。
  先秦时期,贵族行盥沃之礼之时,以匜浇水,盘承弃水,盘是礼器。其另一用途在陕北古今没变,就是盛放食具。《左传》僖公二十三年云:“乃馈盘飧,真璧焉。公子受飧返璧。”说的便是这“盘”。陕北用的“盘子”——也就是木盘,和“案”一样,是最古老的家具,远出现在桌椅板凳之前很久。以“案”为“餐桌”,已有四千五百年历史(王仁湘著:《饮食与中国文化》,人民出版社1994年8月版,第284页)。出土战国时“案”之形状,跟今天的陕北木盘相同,有四围边沿,只是添加矮足而已。《说文》:“案,几属也。”清代段玉裁注:“许云几属,则有足明矣。今之上食木盘近似,惟无足耳。”《说文》还有:“槃,承槃也。”段玉裁注:“盘引申之义为凡承受者之称。”西汉时有个识字本儿《急就篇》,内有盘、案二字,唐代陕西人颜师古注:“无足曰盘,有足曰案,所以陈举食也。”说盘、案用途一致,都是放置和端送食物的。
  “举案齐眉”的成语,源自《后汉书》所记东汉事迹。说陕西咸阳妇女孟光,敬重丈夫,为其端饭——就是婆姨给男人端饭——不敢仰视,把头低至眉毛与手中木案水平。所说之案,用如今日陕北木盘,如果有长腿儿,不可能端用。《汉书·外戚传》中则记有西汉时陕西事:“许后朝皇太后,亲奉案上食。”《史记·田叔列传》也有:“赵王张敖自持案进食,礼甚恭。”这些“案”,都是用于端放食物的矮脚木托盘。
  这几本书记载的案,都与礼敬有关,因为,案曾作为官制所规定的内容,是礼的组成部分。搜集了周王室官制和战国时各国制度的《周礼·考工记》中曾记载:“案十有二寸。”元《说郛·训学斋规》引朱熹的话说:“凡饮食,举匙必置箸,举箸必置匙。食已,则置匙箸于案。”今天,陕北人吃完饭,仍然必须把勺子筷子放在木盘里。这规矩,竟是遵行八百多年前的朱子教诲。
  由于食物总是置于盘案之中,咱们的语言里便有了通指饮食、饭菜的词“盘飧”、“盘馔”。如《左传》里有那个“乃馈盘飧”。读杜甫诗,其《客至》有“盘飧市远无兼味,樽酒家贫只旧醅”。韩愈《送刘师服》诗中,则有“草草具盘馔,不待酒献酬”。所云都是盘案中饭菜。
  宋释普济的《五灯会元》卷八《圆通缘德禅师》里有句“只是移盘吃饭汉”,说的是端移置有食物的木盘。而宋代徐梦莘的《三朝北盟会编》则记载了上炕吃饭:“共食则于炕上,用矮抬子或木盘相接,人置稗饭一盌,加匕其上。”沈括在延安守边、跟西夏打仗时,始创木地图,最初便是在盘案上用面糊木屑塑山川形状,成就沙盘。沈括《梦溪笔谈》卷二十五记载:“予奉使按边,始为木图,写其山川道路。其初遍履山川,旋以面糊木屑写其形势于木案上。未几寒冻,木屑不可为,又熔蜡为之。皆欲其轻,易赍敁也。至官所,则以木刻上之。上召辅臣同观。乃诏边州皆为木图,藏于内府。”
  今日所见古代的画像砖、石及坟墓壁画,有当时富人吃饭场面。人盘坐于片状物上,面临案或盘,盘案之外,置大盆食物。观看这用餐形式,我瞠目结舌:跟我插队时陕北乡亲吃饭场面一样,只是有踞于地面和坐在炕上的区别。今人所坐片状物,是毡,毡下有席。古人所坐,史家都说是席。对此我有所怀疑,觉得那是席上之毡。无毡而踞,屁股冰凉。秦岭以南,尚可凑合;秦岭以北,很难想象。《周礼》中,已记载有以毡为床了,汉代人何不坐之?坐在毡上,屁股不凉,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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