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8年第12期

从晚清民国上海小报看都市文化

作者:李 楠

以开畅元想。彼临去秋波那一转,正今时举业之宗门。能参透者,文无头巾气,诗无学究气,禅亦无香火气”。(见收入《香艳丛书》一集卷二的《悦容编·借资》)这里把不可言传的神韵之美,看作是女性美的极致,也是诗文的最高境界。欣赏女性美与感受文学艺术之美,是一回事,与市侩式的狎妓心理有着天壤之别。张春帆(漱六山房)曾借了小说人物总结说:
  南亭亭长的选拔花榜状元,有了色艺,还要考证他的资格,有了资格,还要察看他的品行。直要色艺资格品行件件当行,桩桩出色,方可以把他置诸榜首,独冠群芳,所以那个时候的花榜状元,倒着着实实的有些声价。(《九尾龟》第183回)
  光绪二十四年(1898),上海第一次高中“花榜状元”的小林绛雪和“艺榜状元”的小林宝珠,都是色艺俱佳的名姝,非一般烟花女子可比。
  《游戏报》的“开花榜”,不仅使当选的妓女身价十倍,报纸销量也创下了“当时上海新闻界还没有哪家报纸达到过的发行数字”。(见马光仁主编:《上海新闻史》)可惜,赢得读者如此青睐的原因并不如首创者那么一厢情愿,偏偏是市民们对花间生活的探幽欲望在作怪。市民读者误读了编者、作者的真实意图,不仅没有收到高雅的效果,反而迅速滑向恶俗。继《游戏报》之后,《花天日报》、《花世界报》、《闲情报》、《娱言报》、《采风报》等都紧锣密鼓举办“花榜状元”活动。民国之后,将“状元”改为“花国大总统”,1917年新世界游戏场第一次举行花国大总统的选举。小报编者看到市民对此趋之若鹜,便乐此不疲地一次次举办。从光绪二十四年(1898)至1920年代中期,大约每年都要举行一两次。与首创者意愿不同的是,这些步《游戏报》后尘的“花选”早已变异为在利益驱动下的商业操作,堕落为小报编者的牟利手段和妓女进身的台阶。小报得到妓女的贿金后,拼命有目的地宣传。为提高销量,把选票印在报纸上,投票者必须把选票从报纸裁下,填上妓女的名字送到报馆去,到期开票,才能以得票最多者为状元或总统。谁要捧红自己喜欢的妓女,就多买报纸。于是,小报的发行量大增,不少濒临末路的小报报馆就依靠“开花榜”来挽救倒闭的命运。在后期花选活动中,小报编者和作者在介绍参选妓女的“业绩”时,虽然还打着强调色艺俱全的幌子,但色情的成分大大增加,使报纸的品位越来越低下。
  考察“花选”活动从兴盛走向衰微的过程,可以看到小报编者、作者和读者的互动关系所起到的决定性作用。起初,首创者的主旨虽然与读者的阅读期待发生了错位,但是,歪打正着却满足了读者的心理需求。于是编者收到了意外的经济效益,在利益诱惑下,编者和作者彻底放弃了仅存一点儿的士大夫的“雅兴”,坠入世俗氛围之中。当世俗变为恶俗,势必又引起读者的厌弃。失去读者自然就失去了报纸存在的基础,最终在一片鄙夷声中落下帷幕。“花选”是一个个案,彰显了小报的美学趣味由“雅”而“俗”、由“尚情”而“趋利”的变化过程。小报在经历这个过程时,实现了身份的转换,从最初自作多情的风雅倡导者渐渐转换为世俗的认同者,从城市风习的观赏者演变为城市世俗的制造者。由小报而及其他,所有报刊的文化品格都受制于读者,反过来又影响和改变着读者的阅读兴味,然后共同营造出一个时代的文化氛围。
  
  小报文学成为市民日常的消费读物
  
  现代报刊具有文学生成和传播的重要机制,小报也不例外。作品见于报端,供市民日日消费,随读随散,其中只有极少部分另行出版,绝大多数就这么遗留在已逝的报刊中了。而那些大量散佚的作品,恰好是今天我们顾及不到的大面积的通俗文学实存。比如,1940年代的市民作家王小逸共写了一百多部小报小说,有单行本的不足十本。周天籁写了大约五十多部小报小说,只有六部出过单行本。最有名的作者尚且如此,何况大量的无名作者呢?因此,要接近1940年代文学的全部真相,你就得坐到上海图书馆去翻阅那些发黄的小报。
  文学既然是依赖报刊而生存,必然逃不脱编者、作者和读者共同建构起来的互动系统。其结果,小报文学面貌的最终形成,市民的阅读爱好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追求“实录体”的效果,是小报文学的显著特色。它注重展露都市生活的广度,追求拟真化。不像精英文学那样,以揭示思想的深度和创造审美艺术形式为目的。小报铺陈多样的社会生活,如军阀横行、金融危机、抢购风潮、工人罢工等;写各种人物的生活姿态,有买办、商贾、银行家、寓公、政客、军人,也有职员、店员、学生、姨太太、舞女、娼妓、白相人、流氓等等。同时他们也表现都市广阔的人文景观,像交易所、跑马厅、游艺场、舞场、妓院、大饭店,也有工厂、作坊、街道和弄堂等等。总之,林林总总的大小社会事件和生活的各个侧面都触及到了,都被不厌其详地记录在案了。这种文学,表现斑斓的市民风情,色彩明艳,但由于线条简单,看多了自会觉得单调、粗疏。当编者了解到读者对于繁冗的叙事产生厌倦情绪的时候,就会萌生花样翻新的想法。《铁报》在1945年复刊的时候曾向王小逸提出写“别裁小说”的要求,王小逸煞有其事发明所谓“藕断丝连”小说体,隆重推出新作《观光团》。整篇小说用观光团到上海参加“庆祝收复胜利大会”这一微弱线索,将十五个短篇故事连缀起来。每个故事假托《红楼梦》、《水浒传》、《儒林外史》、《三国演义》、《老残游记》、《广陵潮》、《九尾龟》、《官场现形记》、《东周列国志》、《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西厢记》、《珍珠塔》、《聊斋志异》、《子不语》、《玉梨魂》大约十五种说部的名目和人物,表现出光复后上海滩上新奇古怪的“众生相”。它很有今日“戏仿”的意味,但事实上只是《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冷眼观》等晚清“集锦式”小说的翻版。我们可看出小报作家利用传统资源翻造新颖文体的苦心,这种翻造是根据读者的需求自觉指导作者进行的。
  另一点,流通决定了小报文学的基本面貌。连载小说是主要形式,有时小报一个版面可以容纳六七个小说连载。连载小说写一段刊一段,写到哪算哪,如果中途作家生活发生变故、兴趣转移或报纸停刊,小说也就戛然而止。小报小说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半成品现象,是连载化特点造成的,责任不完全在作者。张恨水的《锦片前程》,1932年至1934年连载于《晶报》,未完就停止了。读者是改变写作路向的指挥棒,凡能引起市民兴趣的小说,编者为了经济利益就会要求作者继续写下去。《亭子间嫂嫂》在《东方日报》连载一年后,已长达五十余万字。周天籁准备杀青,可报社老板邓荫先获知消息后,“急来坦白诉陈报纸即赖该文支持。因又写三十余万字,共八十万字,要求结束。又来阻止。至一百万字时,一切不顾,将女主角‘饮恨而殁’,‘全书完’付之”。(见周天籁《逍遥逍遥集-亭子间嫂嫂》自述)
  小报文学追逐风潮,是它的生存策略。编者要时时关注当下的文化动态,及时捕捉信息,然后策划和引导作者写出与都市息息相通的作品。比如小报与新文学文坛曾经壁垒分明,1930年代初《社会日报》主编陈灵犀看出新文学已经在读书市场扎根,便首先将其引入。不料报纸销数急剧下降,为了生存,只好再把新文学作家驱出小报。到了1940年代,小报编者意识到新文学对新市民读者的作用,萌生了用新文学来改造旧形式的意向。1946年的《铁报》上曾连载过一篇仿鲁迅《故事新编》的小说,也名为《故事新编》。全篇小说由《黑市国》、《民蛀国》和《聋哑国》三个短篇构成,每个故事虚拟一个“国家”,讲述一则寓言,隐喻一种龌龊的社会现象,讽世的意图十分明显。此《故事新编》当然不是彼《故事新编》,但作者用模仿鲁迅来赶时潮的企图显而易见。诸如此类的模仿还有1949年《辛报》上仿张爱玲《金锁记》的同名长篇奇情小说《金锁记》,仿苏青《结婚十年》的小说《恋爱十年》。这些接近于“抄袭”、“比附”的做法,曲折地表达出小报作者对新文学成果“心仪”的心理。小报也随着都市的发展在“求新”,在“进步”。
  这些小报的历史经验,可能是可以直通今日五光十色的市民报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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