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第1期

写竹尽托平生意

作者:王 翚




  徐渭才华横溢,诗画兼通,其作画时多有题诗,使诗画相得益彰。值得指出的是,《徐渭集》中华书局1983年版中题画诗约300首左右,竹画诗却有约80首,占四分之一强。完全可以说,徐渭将他生命中的种种遭际与感喟尽数投注在画竹与咏竹中了,这80首左右的竹画诗在一定层面上反映了徐渭后半生的悲欢喜忧。
  徐渭开始画竹是嘉靖四十二年43岁之时,当时他才告别胡宗宪幕,得到丰厚酬金营筑酬字堂,生活较为安定。然而旋即便祸事踵至:44岁时因得罪权贵,贻误科考,遂终身与科举无缘,45岁时胡宗宪因攀附严党入狱并死于狱中,徐渭惧受牵连而精神失常,46岁时杀妻入狱七年余,之后贫困终老,73岁时在贫病孤独中死去。纵观徐渭后半生这30年,可以概括为在孤独落魄中,狂狷不减,悲愤难抑,然借放意的言行又使郁结稍舒,故也并非郁郁终日,竟得高寿。如此种种,在竹画诗中均有呈现。
  徐渭以狂著称,袁宏道《徐文长传》曾记录他在胡宗宪幕中的表现:“文长乃葛衣乌巾,长揖就坐,纵谭天下事,旁若无人,……是时公督数边兵,威振东南,介胄之士膝语蛇行,不敢举头,而文长以部下一诸生傲之,信心而行,恣臆谭谑,了无忌惮。”这时的徐渭踌躇满志,以一诸生而敢傲王侯,一布衣而倾动人主,自有狂诞任情的资本,但出狱以后的徐渭窘迫不堪却依然桀骜偃蹇。陶望龄《徐文长传》中描绘徐渭“狱事之解,张宫谕元汴力为多,渭心德之,馆其舍旁,甚欢好。然性纵诞,而所与处者颇引礼法,久之,心不乐,时大言曰:‘吾杀人当死,颈一茹刃耳,今乃碎磔吾肉!’遂病发,弃归”。在常人看来的纵诞不羁却是徐渭的正常性情表达,而在常人看来的循规蹈矩却引得徐渭精神病发。在这样的社会习俗下,原来身为天地之造化,万物之灵长的人也如蚊蝇所生,只知唯诺依顺,卑琐不堪,这本来是甚可忧虑之事,但以徐渭的身份,根本无法扭转这种局面,他所能做的也只能是对这种现象这种人的深深的不屑,因此,南归以后,袁宏道在《徐文长传》中概述了徐渭那一段生活:“晚年愤益深,佯狂益甚,显者至门,皆距不纳,当道官至,求一字不可得。”
  这种性情表现在画竹时,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孤傲与率性。竹子孤傲劲直的品格同时也为徐渭所自诩:“兰与竹相并,非关调不同。氤氲香不远,聊为引清风。”《题兰竹》“仙华学杜诗,其词拙而古。如我写兰竹,无媚有清苦。”《写兰与某子》徐渭曾画过一幅四不像的竹:“唤他是竹不应承,若唤为芦我不应。俗眼相逢莫评品,去问梅花吴道人。”《仿梅花道人竹画》在这里像不像竹是属于俗人眼中的品评,关键是这不似背后的真性情。袁宏道在《徐文长传》中对徐渭诗有这样的评价:“其胸中又有一段不可磨灭之气,英雄失路托足无门之悲,故其为诗,如嗔如笑,如水鸣峡,如种出土,如寡妇之夜苦,羁人之寒起。当其放意,平畴千里,偶尔幽峭,鬼语秋坟。”袁宏道可谓徐渭的知音,他的诸种形容其实都抓住了一个根本,即真性情的勃发。因此以上虽然是对徐渭诗作的评价,同样也适用于他的绘画,因此徐渭笔下的竹便是“一斗醉来将落日,胸中奇突有千尺。急索吴笺何太忙,兔起鹘落迟不得”《竹》。而其放意的种种恣肆则表现在:“枝枝叶叶自成排,嫩嫩枯枯向上载。信手扫来非着意,是晴是雨恁人猜。”《雨竹》“嫩筿捎空碧,高枝梗太清。总看奔逸势,犹带早雷惊。”《题画》“胡麻绿菽两尖堆,答使无他写竹回。卷去忽开应怪叫,皂龙抽尾扫风雷。”《写倒竹答某饷》
  徐渭对自己有很高的期许,自小被誉为“徐门之光”、“谢家之宝树”的他,20岁时在《上提学副使张公书》中曾表示:“生无以建立奇绝,死当含无穷之恨耳!故曹沫、聂政无三尺之剑,则不如农夫之处陇亩。蛟龙处木,不若狐狸;骐骥处水,不若跛鳖。士而无资,何以异此?每念于斯,未尝不掷卷投札、流汗至踵也。”然而造化弄人,徐渭空负文名,却屡试不第,最后终于在胡宗宪的幕中实现了他有生之年的最高价值。以白鹿双表即《代初进白牝鹿表》和《代再进白鹿表》获得赏识,从而“一布衣而倾动人主”,在当时的情势下,徐渭一则获朝中显要赏识,一则“人主知有先生矣”袁宏道《徐文长传》,应该青云可期,然而随着胡宗宪的获罪,徐渭杀妻入狱,虽7年后免缧绁之苦,却终究是“皂帽紫衣奔不得,空教红拂伴人眠”《道中竹枝词》,“少年曾负请缨雄,转眼青袍万事空”《上谷歌》。
  袁宏道称徐渭“晚年愤益深”。综观徐渭的后3O年,他的悲愤主要缘自两方面,一是失意之愤,再是蒙垢之愤。前者上面已经谈及,后者则与入胡宗宪幕有很大关联。客观上说入胡幕使徐渭不仅生活得到改观,而且自我价值也得到很大的体现和认同,可谓徐渭生平一大快事,可惜随着胡宗宪因攀附严嵩党而获罪入狱并死于狱中,徐渭的这一快事便显得有些尴尬,这种心情在他的《自为墓志铭》中表露无遗:“人谓渭文士,且操洁,可无死。不知古文士以入幕操洁而死者众矣,乃渭则自死,孰与人死之。渭为人度于义无所关时,辄疏纵不为儒缚,一涉义所否,干耻垢,介秽廉,虽断头不可夺。”对这段文字可作两重理解,一是对时局的忧虑与愤慨,这在徐渭的一首题画诗中有更为明确的表达:“云间老桧与天齐,滕六寒威一手提。折竹折梅因底事?不留一叶与山溪。”《题雪压梅竹图》可见当时宁冤勿纵的时局。因此他虽然借他人的嘴表达自己的清白,但同时也很清醒地意识到在当时的情形下自己处境堪虞。另一重意思则是徐渭对自己狂狷性情的明确剖白:“渭为人度于义无所关时,辄疏纵不为儒缚,一涉义所否,干耻垢,介秽廉,虽断头不可夺。”徐渭把是否合于“义”作为实践道德的准绳,在其晚年的一件事中,得到了非常明显的体现。上文谈及曾救徐渭出狱的张元汴由于时时用礼法提醒徐渭,引起徐渭不快而分道扬镳。但张元汴死后,已闭门十年不出的徐渭白衣往祭,抚棺大恸,道惟公知我,不告姓名而去,可见徐渭对恩义的态度。有着这种处世姿态的徐渭在对待入胡宗宪幕这事中,却无法得到绝对是与非的答案,从他祭奠胡宗宪的文辞中可以看出其中的沉痛与无奈:“于乎痛哉!公之律己也则当思己之过,而人之免乱也则当思公之功,今也两不思也遂以罹于凶。于乎痛哉!公之生也,渭既不敢以律己者而奉公于始,令其殁也,渭又安敢以思功者而望人于终?盖其微且贱之若此,是以两抱志而无从。惟感恩于一盼,潜掩涕于嵩蓬。”《祭少保公文》在一美遮百丑,墙倒众人推的世情中,容不得徐渭作这许多功过是非的辨析,徐渭明白这一点,所以唯一能做的就是“自死,孰与人死之”,在他以为,被这样的世俗来判罪是一种耻辱。
  然而徐渭终究不免耻辱,他未因胡宗宪事获罪,却因实实在在的犯罪——杀妻而入狱。这似乎抵消了胡宗宪事诸种可能的后果,但在徐渭心中毕竟成了一个结,因为在祭文中所揭示的种种矛盾,随着徐渭卑贱终身留给他的始终是无奈。
  这样的悲愤在徐渭的画竹咏竹中有双重表达。一是对时局的忧惧,如《竹》:“四时惟听雨,无日不惊秋。”《风竹》三首:“画里濡毫不敢浓,窗间欲肖碧玲珑。两竿梢上无多叶,何事风波满太空。”“枯枝固是转相寻,数叶何劳便米侵。恶梗强鞭穿地遍,秋风偏要飒幽林。”“苦笋穿苔破出封,摇风弄月碧玲珑。昨宵偶掘行鞭看,多少泥中掘杀侬。”从竹梢、竹叶、竹鞭乃至竹笋,竹子家族被笼罩在一种惊惊惶惶,大难临头的氛围中,而且徐渭突破了历来对竹多从美好处进行赞颂的习惯,更对“恶梗强鞭”做了反面的借寓。另一方面则更多的是无奈与愤慨。徐渭常自诩为苏轼的知音:“东坡画竹多荆棘,却惹评论受俗嗔。自是俗人浑不识,东坡特写两般人。”《画竹与吴镇》他每以自己的遭际与苏轼相比,颇引以为同路人,因此他能明白苏轼画竹讽世的用心,并在自己笔下以画竹抒发内心的悲愤。如《雪竹》:“画成雪竹大萧骚,掩节埋清折好梢。独有一般差似我,积高千丈恨难消。”又《写竹赠李长公歌》:“山人写竹略形似,只取叶底潇潇意。譬如影里看从梢,那得分明成个字?……武人谁是百足虫,世事全凭三寸笔。山人听罢公子言,一虱攻腰手漫扪,欲答一言无可言,只写寒梢卷赠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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