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第1期

明末清初江南三诗派

作者:罗时进




  但是在崇奉权威的同时,对权威的拒斥与竞争也在展开。就吴伟业来说,在朝野上下的影响虽然不及东林领袖钱谦益,但当钱氏枚卜失败,归籍虞山后,梅村的政治图景却正一步步展开。会推卿相的可能早在崇祯朝就已显现端倪,入清后虽多年不仕,但韬晦养望,仍被士林目为“当今之王茂宏、谢东山。”陈维崧《与吴骏公书》其实从本质上说,钱、吴皆是好名之人,无论政治地位或文学声望,梅村是不会愿意始终为牧斋所遮蔽的。因此在与虞山派和云间派的关系中,梅村大体上采用紧密联系云间以与虞山鼎峙的方法。在《两郡名文序》中,梅村云:“吾郡自西铭先生以教化兴起,云间夏彝仲、陈卧子从而和之,两郡之文遂称述于天下。”这里梅村显然是与张溥、夏允彝、陈子龙自成阵营,文学天地中并未给牧斋留个上座。
  当然,如果将钱、吴关系仅仅看作文学流派宗主间的好名之争,那也是偏颇的。应该看到他们对诗之特质的许多理解颇为一致,而在诗史评价和诗歌发展观方面的某些重要异见是不妨从学理上加以充分注意的。概括说来,钱谦益与娄东派和云间派之间诗学观歧异主要有两点,一是如何评价后七子及王世贞,二是诗歌发展宗唐还是宗宋。
  吴伟业在《太仓十子诗序》中十分明确地指出:娄东文学发展与王世贞关系甚密,“至于琅玡、太原两王公而后大。两王既没,雅道澌灭。吾党出,相率通经学古为高,然或不屑写于声律。”琅玡王即指太仓王世贞兄弟,梅村多次说明娄东诗学乃继承弇州,宗法七子,主张复古。在清初诗学地图上,太仓地区是七子诗学继承和发展的中心,这是梅村和娄东派苦心经营的结果,因此梅村对钱谦益极力掊击王世贞自然大为不满。在《太仓十子诗序》中批评道:“晚近诗家,好推一二人以为职志,靡天下以从之,而不深惟源流之得失”。晚近诗家显然直指钱谦益。梅村对牧斋将王世贞“其盛年用意之作,瑰词雄响,既芟抹之殆尽”的态度和“诎申颠倒”的结论极为不满,强烈质疑其“斯可以谓之笃论乎”?
  与梅村交游甚繁,情感至契的陈子龙、李雯亦持相同或近似的诗学观。陈子龙早在崇祯四年就表示“拟立燕台之社,以继七子之迹”《壬申文选凡例》。但牧斋非常清楚,在诗学上与梅村只能各行其道,但对于云间诸子却抱有说服的希望,并付诸行动。《题徐季白诗卷后》云:“余之评诗,与当世牴牾者,莫甚于二李及弇州……云间之才子,如卧子、舒章,余故爱其才情,美其声律。惟其渊源流别,各有从来。余亦尝面规之,而二子亦不以为耳(王真)。”当面规劝并不能奏效,显而易见虞山与云间派在对待王世贞及七子问题上的分歧,也是无法调和的。
  诗歌发展宗唐还是宗宋,是钱谦益首先挑战“独尊盛唐”的强势理论,推陷旧垒,荡涤迷雾,为提升宋诗的价值作了有力的铺垫。他认为宋诗在中晚唐之后出现是一个新的、富有生命力的承接,用发展的眼光看,“古今之诗总萃于唐而畅遂于宋”《雪堂选集题辞》。唐之“总萃”是一种高的境界,宋之“畅遂”是一种大的格局,境界要高,格局要大,故二者不但不可轩轾,而且应兼宗兼尚,结合互补。
  虽然牧斋提倡的是唐宋兼宗,但将宋诗提高到可以宗尚的地位,确是振聋发聩的。从此在原本为唐诗盛唐之诗占尽风光的诗学领域导入了宋诗,甚至一时间形成了“竞同宋元”的局面。云间诸子则显然不以宋元诗为意,主张以唐音为宗,取此道而至风雅境界。在这一点上,梅村的观点与云间派非常接近,甚至径称麾下十子“自子俶以下,皆与云间、西泠诸子上下其可否”《太仓十子诗序》。其实唐宋诗之争与七子的认识观二者紧密相关,对七子和王世贞的维护就是对唐音阵营的坚持,梅村以此视为进乎技之上的诗歌之道。“弇州永逝二张死,太仓嵬峨君在此。寥寥海内竟谁雄,山东姜生称吴公”余怀《三吴游览志》,这是梅村的隆誉,也是梅村坚持的成就。
  总上所论,明末清初江南三诗派在党社利益上的一致和文学观念上的分歧同时展开于特定的时空,呈现出东南地域文学的多元取向。异同之间所形成的张力正是文学发展的动力,江南诗歌创作由此而丰富多彩,达到了近代诗史难以企及的高度。在中国诗歌史上,钱谦益、吴伟业、陈子龙等诗坛巨公所书写的这一篇章,必将能引起后代学者浓厚的研究兴趣。
  作者单位:苏州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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