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第3期
鲁迅:英雄主义的文学观
作者:白振奎
作为一代文学先锋和学术大师,鲁迅将文艺创作同启蒙立人结合起来,将学术探究同社会使命联系起来。其文学研究观照视角,经历了从早期的个性叛逆、决绝复仇、孤独牺牲的英雄,向后期无产阶级的革命英雄转变。这个转变,折射出了思想者鲁迅艰难追求的心路历程。
在鲁迅博大、纷繁的文学世界和学术殿堂里,“英雄”构成其言说核心话语和关键意象,并成为一个意象系列。与“英雄”内涵相同或相通的意象,有天才、英哲、战士、猛士、过客、傻子、狂人、狮虎、鹰隼、枭、小青虫;与此相反或对立的意象系列,包括庸众、群众、看客、奴才、叭儿狗、癞皮狗、苍蝇等等。在宽泛的意义上,两个意象系列内部,各意象是可以互相替代的。
一、鲁迅心目中的英雄品格
鲁迅心目中的英雄品格,可概括为个性的反抗、决绝的复仇、孤独的牺牲等三大特征。
1、个性的反抗
对古今中外文化中的各种破坏形象、叛逆形象,鲁迅都引为同道,垂以青眼。在西方,卢希飞勒、撒旦、凯因,《浮士德》中的魔鬼靡菲斯特,是挑战现存社会秩序和规范的,鲁迅却在他们的精神中,看到了一种个体独立精神的张扬。对于独具个性、持论反抗的思想家或思想界战士,他也情有独钟。对于尼采,鲁迅无限敬仰地说:“若夫尼佉,斯个人主义之至雄杰者矣,希望所寄,惟在大士天才;而以愚民为本位,则恶之不殊蛇蝎。意盖谓治任多数,则社会元气,一旦可隳,不若用庸众为牺牲,以冀一二天才之出世,递天才出而社会之活动亦以萌,即所谓超人之说,尝震惊欧洲之思想界者也。”鲁迅进而提出“掊物质而张灵明,任个人而排众数”(《文化偏至论》)的激进主张。对于易卜生,鲁迅取其“敢于攻击社会,敢于独战多数”(《〈奔流〉编校后记(三)》)的个性品格:不仅欣赏易卜生及其笔下的英雄——斯托克曼医生,而且《人民公敌》中先觉者与庸众对立的思想,也启迪了鲁迅对中国现实的深入思考。《摩罗诗力说》中,他介绍这部戏剧:“伊氏生于近世,愤世俗之昏迷,悲真理之匿耀,假《社会之敌》以立言,使医士斯托克曼为全书主者,死守真理,以拒庸愚,终获群敌之谥。自既见放于地主,其子复受斥于学校,而终奋斗,不为之摇。末乃曰,吾又见真理矣”,并发出“地球上至强之人,至独立者也”的慨叹。毋庸置疑,斯托克曼医生,正是鲁迅心目中个性反抗的英雄。“摩罗诗派”,也是鲁迅心摹手追的对象。摩罗诗派,是十九世纪初期盛行于西欧及东欧,以拜伦与雪莱为代表的资产阶级上升时期的浪漫诗派。鲁迅接受了摩罗诗人的文学观,介绍、评论了拜伦、雪莱、普希金、莱蒙托夫、裴多菲等八位浪漫派诗人。这八位诗人或是爱国诗人,或是复仇诗人,或是处在异族统治下的诗人,总之,都是反抗现存社会秩序的叛逆。摩罗诗派,也是鲁迅英雄观的理论来源之一。
2、决绝的复仇
鲁迅曾说过:“会稽乃报仇雪耻之乡,身为越人,未忘斯义。”(《致黄苹荪》)复仇成为鲁迅鲜明的个性特点,鲁迅念兹在兹的是英雄的复仇,并在一系列文学作品中,描绘了心目中的复仇英雄形象。
散文诗集《野草》,塑造了不为敌人巧言迷惑、清醒刚毅的战士形象。文中,“但他举起了投枪”句,凡五见,足见鲁迅为文之用心——他心目中的英雄就应该决绝、坚毅,不为外物所动。决绝的复仇贯穿了鲁迅一生出处,贯穿了其文化品格。他神往于古代神话传说中的“精卫填海”、夸父逐日、历史上的“荆轲刺秦”;《故事新编》中,复活了眉间尺割头复仇的故事;《女吊》中,为那些做童养媳,备受虐待,以致投缳的女鬼们作传,刻画了女吊复仇的灵魂。凄厉的女鬼,面目不再狰狞,而是令人同情和感佩。
提倡决绝的复仇,既是其个性使然,又有时代大潮的烙印。鲁迅的青少年时代,排满思潮正盛,光复会、兴中会、同盟会、武昌起义、辛亥革命,在在不离“驱除鞑虏,恢复中华”的时代主题,这对于鲁迅文化品格的形成,是不可忽视的因素。英国诗人拜伦,是鲁迅早年最为服膺、最为钦敬的一位英雄诗人。除了英雄惺惺相惜因素外,复仇乃是两位英雄的共性。鲁迅后来回忆道:“那时Byron之所以比较的为中国人所知,还有别一原因,就是他的助希腊独立。时当清的末年,在一部分中国青年的心中,革命思潮正盛,凡有叫喊复仇和反抗的,便容易惹起感应。”(《杂忆》)鲁迅所言不虚,当时的大潮是排满复仇。例如,拜伦的《哀希腊》诗,就有梁启超、马君武、苏曼殊、胡适等大家,为之翻译成汉语,一首外国诗,遭遇如此殊荣,大概在历史上是少有的吧。其原因就在于拜伦支援希腊独立,获得了半殖民地社会背景下有识之士的青睐。
3、孤独的牺牲
鲁迅笔下的改革者、革命者,都难免孤独的命运。因为改革者、革命者的思想观念要先于大众,他们的价值观念和行为方式与大众迥异,甚至站在大众的对立面。孤木难撑,动辄得咎,理想幻灭和肉体牺牲都将不期然而至。
鲁迅的孤独可分为两个层面。一是缺乏同道的寂寞。在鲁迅笔下,麻木的大众和孤独的英雄,有时用对立的“看客”和“过客”替代。第二个层面,是没有真正对手的悲哀。敌手虽然荆天棘地,但绝非与英雄构成真正较量的“狮虎”,而是人格萎缩的“癞皮狗”式人物,抗争的悲剧意义大打折扣。“寂寞新文苑,平安旧战场。两间余一卒,荷戟独彷徨”(《题〈彷徨〉》),鲁迅用诗歌传达内心的荒诞与悲凉;《故事新编》中的后羿每天只能射杀乌鸦,是英雄无用武之地、荷戟彷徨的象征,是鲁迅本人孤独抗争的悲凉心境的写照。
英雄就要承担牺牲的命运。西方的先觉者:“一梭格拉第也,而众希腊人鸩之,一耶稣基督也,而众犹太人磔之。”(《文化偏至论》)神话中盗火给人类带来光明的普罗米修斯也是这样的牺牲者,鲁迅以其自喻:“人往往以神话中的Prometheus比革命者,以为窃火给别人,虽遭天地之虐待不悔,其博大坚忍正相同。但我从别国里窃得火来,本意却在煮自己的肉的,以为倘能味道较好,庶几在咬嚼者那一面也得到较多的好处,我也不枉费了身躯……”(《“硬译”与“文学的阶级性”》)在中国,为中华民国的建立奉献了一切的革命者,他们的悲凉命运令鲁迅感慨不已:“他们都在社会的冷笑恶骂迫害倾陷里过了一生;现在他们的坟墓也早在忘却里渐渐平塌下去了。”(《头发的故事》)牺牲,古今中外的英雄几乎无一幸免,似乎成为宿命。孤独的牺牲,反衬了社会现实的残酷,彰显了英雄行为的崇高感。
二、中国古典文学的英雄视角观照
作为启蒙英雄,鲁迅认识到改造国民精神,当以文艺为先锋。他坚信:“文艺是国民精神所发的火光,同时也是引导国民精神的前途的灯火。”(《论睁了眼看》)那次著名的“幻灯片事件”,对于鲁迅的影响可以说是转折性的,导致他弃医从文。他最终认识到:“凡是愚弱的国民,即使体格如何健全,如何茁壮,也只能做毫无疑义的示众的材料和看客,病死多少是不必以为不幸的。所以我们的第一要著,是在改变他们的精神,而善于改变精神的是,我那时以为当然要推文艺,于是想提倡文艺运动了。”(《呐喊·自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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