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第4期
悲喜酸辣:宋词中的科举剪影
作者:甘 松 刘尊明
三赴考辛酸与落第自嘲
省试在京城举行,对全国各地许多考生而言,可谓路途遥远。贫寒士子进京赶考,尤不容易。南宋人曹豳赴京城参加省试,“陆行良苦,以词自慰其足”(盛如梓《庶斋老学丛谈》),这首《红窗迥》词写道:“春闱期近也,望帝乡迢迢,犹在天际。懊恼这一双脚底。一日厮赶上五六十里。争气。扶持我去,转得官归,恁时赏你。穿对朝靴,安排你在轿儿里。更选个、宫样鞋,夜间伴你。”眼看春闱日期逼近,赶考者还在路上徒步跋涉,脚痛心焦,真是苦不堪言;无奈之下,只好用阿Q式心理来自我安慰,以暂缓眼前的苦痛。赶考辛苦,应考也不轻松。有一首《青玉案•咏举子赴省》描写赴试举子凄惶的可怜样儿,词云:“钉鞋踏破祥符路,似白鹭、纷纷去。试盠袱头谁与度。八厢儿事,两员直殿,怀挟无藏处。时辰报尽天将暮,把笔胡填备员句。试问闲愁知几许,两条脂烛,半盂馊饭,一阵黄昏雨。”词作步贺铸名作《青玉案》(凌波不过横塘路)原韵,还用了“试问闲愁知几许”的成句。举子赴试,风尘仆仆,趋之若鹜;想要挟带作弊,以备考场中偷看,而“怀挟”在严密的搜检之下无处藏身;考场中的几天煎熬,只有冷烛、馊饭以及凄凉的黄昏雨相陪伴;考试行将结束,没有做完的部分只得胡乱搪塞了事。这首词将举子赴试、应考的过程写得真切细腻,自嘲之中语带辛酸。
政府为了加强考场纪律,要对考生进行严格的搜身检查。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三十九引《上庠录》说:“政和元年,尚书蔡嶷为知贡举,尤严挟书。是时有街市词曰《侍香金童》,方盛行,举人因其词,加改十五字,作《怀挟词》云……”歌词如下:“喜叶叶地,手把怀儿摸。甚恰恨、出题厮撞着。内臣过得不住脚,忙里只是,看得班驳。骇这一身冷汗,都如云雾薄。比似年时头势恶。待检又还猛想度。只恐根底,有人寻着。”为了在激烈的竞争中取胜,考生不惜冒险“挟怀”,当“出题厮撞着”,则忍不住“喜叶叶地,手把怀儿摸”;而作弊心虚,风声鹤唳,以至“骇这一身冷汗”。这首无名氏词以戏谑调笑的语言,将作弊者做贼心虚的心理状态活灵活现地刻画了出来,令人忍俊不禁。
金榜题名者毕竟是极少数,更多的人则要名落孙山。浪子词人柳永落第之后,作《鹤冲天》以抒发牢骚和愤激:“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明代暂遗贤,如何向?未遂风云便,怎不恣狂荡?何须论得丧。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更多的落败者不得不慢慢咀嚼落第的苦涩与悲凉。董德元悲叹道:“满腹文章,满头霜雪,满面尘埃。直至如今,别无收拾,只有清贫。功名已是因循,最恼恨、张巡李巡。几个明年,几番好运,只是瞒人。”(《柳梢青》)署名逸民的《江城子•中秋忆举场》不无自嘲地进行人生的反省:“秀才落得甚干忙。冗中秋,闷重阳。百年三万,消得几科场。吟配十年灯火梦,新米粥,紫苏汤。如今且说世平康,收战场,息欃枪。路断邯郸,无复梦黄粱。浪说为农今决矣,新酒熟,菊花香。”十年苦读,科场应举,到头来只“落得甚干忙”;科场梦醒,原是只是一枕黄粱,还是拿定主意,回归田园,去享受那“新酒熟,菊花香”的悠闲生活吧。
当然,也有落第不久即获成功的幸运儿。据宋洪迈《夷坚甲志》卷四记载:“侯中书元功蒙,密州人。自少游场屋,年三十有一,始得乡贡。人以其年长貌寝,不加敬。有轻薄子画其形于纸鸢上,引线放之。蒙见而大笑,作《临江仙》词题其上。”侯蒙题在画有其像的纸鸢上的词作这样写道:“未遇行藏谁肯信,如今方表名踪。无端良匠画形容。当风轻借力,一举入高空。才得吹嘘身渐稳,只疑远赴蟾宫。雨余时候夕阳红。几人平地上,看我碧霄中。”侯蒙用轻松诙谐的词作反击了轻薄子的嘲弄,相信自己定会时来运转,蟾宫折桂。说来也巧,侯蒙竟“一举登第,年五十余,遂为执政”。
四“榜下捉婿”与讥刺时政
科举制度还在一定程度上影响着当时的社会风气和人们的价值取向。宋代科举及第者,待遇之厚,前所未有,其身价和地位大大提高。所以每当公榜唱名之时,权贵显宦乃至富商巨贾都忙着从中物色乘龙快婿,“榜下捉婿”之风在宋代非常盛行。再者,宋代商品经济发达,门第观念减弱,与富商结姻开始为人们所羡慕,所以士子愿意和拥有丰厚嫁奁的女子结合。太学生萧轸登第之后,榜下娶再婚富妇,同舍张任国便写了一首《柳梢青》来跟他开玩笑:“挂起招牌,一声喝采,旧店新开。熟事孩儿,家怀老子,毕竟招财。当初合下安排,又不豪门买呆。自古道、正身替代,见任添差。”照常理,春风得意的新科进士,应娶“豪门”女子才是,但能娶得“招财”的再婚之妇,倒也划算。词作运用口头语调侃友人,诙谐幽默。
南宋末年,奸相贾似道祸国殃民,加之外族侵凌,国势岌岌。官吏竟然借管理“士籍”之机(宋代科举考试,要核查考生户籍,严禁考生更改户籍异地报考),勒索钱财,激起士子们的强烈不满。太学生萧某作词讥讽道:“士籍令行,伯仲分明,逐一排连。问子孙何习,父兄何业,明经词赋,右具如前。最是中间,娶妻某氏,试问于妻何与焉。乡保举,那当著押,开口论钱。祖宗立法于前。又何必更张万万千。算行关改会,限田放籴,生民凋瘵,膏血既朘。只有士心,仅存一脉,今又艰难最可怜。谁作俑,陈坚伯大,附势专权。”(《沁园春•讥陈伯大御使》)词作对当时的各种弊政和专权者进行了抨击。国难当头,朝廷不尽力选拔贤才,只是做些稽查士籍的官样文章,并借机捞钱,实在是可笑可恶。另据田汝成《西湖游览志余》卷五记载:“御史陈伯大奏立士籍,(贾)似道毅然行之。凡应举及免举人,州县给历一道,亲书年貌世系及所肄业于历首,执以赴举,过省参对笔迹异同,以防伪滥。时人讥之云:‘戎马掀天动地来,襄阳城下哭声哀。平章束手全无策,却把科场恼秀才。’”
宋词中有一些以滑稽游戏、打趣谐谑为特征的作品,称之为“俳谐词”。上文所列举的不少词作,或打趣调侃,或冷嘲热讽,皆属于俳谐词体。追求和表现“谐趣”,是人类心理宣泄和审美活动的需要。朱光潜先生曾指出:“诗在有谐趣时,欢欣与哀怨往往并行不悖,诗人的本领就在能谐,能谐所以能在丑中见出美,在失意中见出安慰,在哀怨中见出欢欣,谐是人类拿来轻松紧张情境和解脱悲哀与困难的一种清泻剂。”(《诗论》,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在命运难以把握的科举之路上,这些俳谐词正是宋代士人“拿来轻松紧张情境和解脱悲哀与困难的一种清泻剂”。唐宋时期是科举制度的发展和完善阶段,科举制度对当时社会发展进步具有积极意义。等到了封建末世,科举腐败和弊端触目惊心,蒲松龄的《聊斋志异》、吴敬梓的《儒林外史》等小说对科场腐败以及八股时文对士人的毒害进行了更为辛辣的嘲讽和深刻的揭露。
综而言之,《全宋词》中表现科举生活的词作,不仅是人们了解宋代科举生活和词人丰富内心世界的一扇窗口,而且还具有重要的词史认识价值。首先,它拓展了宋词的内容题材。有些学者认为,唐宋词多写“闺情”、“艳情”,内容比较“狭深”。近来有人将宋词题材归纳为36类,认为宋词的内容题材其实是相当丰富的,涉及到宋代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参许伯卿《宋词题材“狭深”论辨正》,《江西社会科学》2005年第7期),本文对科举词的探讨可以说是为此“辨正”提供了一个佐证。其次,它丰富了宋词的审美风貌。表现科举生活的作品,或文雅庄重,或浅近俚俗,或诙谐嘲谑;有的温情脉脉,有的喜气洋溢,有的饱含辛酸,有的嬉笑怒骂,可谓风格多样,情态各异。由此可见,传统以“婉约”、“豪放”两分法来划分宋词阵营的做法,的确大有商榷之处。再次,它充实了宋词的社会文化功能。宋词多用于花间尊前的娱宾遣兴,也是文人抒写怀抱的陶写之具,而这些作品还兼有送别、贺喜、排调、刺世等社会实用功能,这说明宋词的文化功能具有多样性和复合性。总的来说,这些作品具有较高的艺术审美价值和词史认识价值,是我们全面、深入解读宋词不应忽略的有机组成部分。
(作者单位:合肥师范学院中文系,深圳大学文学院)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