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2期
《启蒙时代》
作者:王安忆
对话:看一代人的精神成长
钟红明 王安忆
钟红明:《启蒙时代》写的几乎是比你稍早的一代人的生存。从写69届初中生进入文坛,多年后站在这里回望青年时代,为什么?这是否可以视作你对同时代人精神成长的剖析?
王安忆:我的写作其实从来没有超出我经验的范围,无论是空间还是时间,《启蒙时代》正是在其中。我所写的那个时代,于这一代青年来说,是一个大时代里的小时代,是两场青年运动——红卫兵运动和上山下乡运动之间的一个短暂的宁静时刻,我企图将,其奉献给这代青年用作思想的成长。倘若是正常的情形,时代不会分割得那么细密,演变出那么纷乱的涵义,时代中的人也不必承当那么繁重的认识任务,可偏巧是在这样激荡的历史变革中,几乎三四年就可算作一代,成长的要求变得格外严格。我大约是和小说中的“舒拉”同代,于是就作了一个旁观者。看着“前辈”如何应对时代和生活的复杂性。
钟红明:为什么命名这部小说为《启蒙时代》?它似乎散发一种隐约的气息,笼罩了这部小说。小说名称也会让我们联想到法国的“启蒙思想”对后世的巨大影响
王安忆:这部小说最初的题目叫“思想者”。可事情开始得颇不顺利,几次开头都进行不下去,显然这个题目太过严肃,压力过大,而且也太抽象,而小说是具体的,于是无从着手。然后,我说服自己放弃这题目,将企图放低、单纯和简化,于是,题目就变为“初恋”。说来也奇怪,自此事情就顺利起来。在这一个平常的名义下,人和事都松弛下来,自如地活动。而我渐渐又欣喜地发现,其实。一切还是在向我的初衷发展,这些青年在他们幼稚的面容底下,逐渐浮现出思想的表情。大约写到中途,“启蒙时代”这个名字跃然而出,其时,大局已定。所以,题目指示着彼岸,当彼岸太远或者太渺茫的时候,需要有一个引渡,经过曲折的道路,它终会浮现在天际线处。
钟红明:记得你曾经在剖析许多小说的时候,说到小说出发时候的那个“动机”,又经由怎样的叙述方式,来到了小说的“彼岸”,创造了属于作者的那样一个个性化的心灵世界。具体到你的这部小说,你如何控制它的走向?
王安忆:“控制”是一个很重要的概念。“动机”在松弛的发展过程中,就像一个有机物,会自行丰满膨胀起来,超出事先的规定——我要的就是这个状态,超出所有的预计,任意地自由地伸出触角向四面八方,但危险也是在此发生,那就是失去节度。迷失方向。所以,就需要潜在的紧张度。这个紧张度在一个有篇幅的长篇里,其实就是一个明确的意图,即目的性,这个目的性却又不能来损害事物发展的自由。可以说,创作过程中的心力,就是用于调节这两者的关系,这种调节的工作,都不是能够在一部小说中完成。而是写作的永久性任务。
钟红明:在读《启蒙时代》的时候,我觉得和以往类似题材的作品有相当的不同,以往我们看到的往往是狂热引领毁灭,是有着鲜明的善和恶。这几乎已经成为套路。只是惨烈程度的不同。但我觉得你是在作一个精神分析,就像细细描述作用于他们生命的那些所有可能性。百川归海,最后合力于他们的走向。是吗?
王安忆:这也可能与我自己的经验有关。在我看来,那是一个内心生活活跃的时期,外部的生活停滞了,内部便兀自生长着。事实上,外部的生活是有限的,内部却有着可无限扩张的空间,它无边无际。“文革”是一个充满激烈事件的时代,它非常容易转移我们的注意力。让我们忽略那时节我们心里发生的戏剧。
钟红明:小说中的这些青年,一些是干部子弟。但因为他们的父辈很快受到了冲击,所以他们不是革命的弄潮儿。不是一般意义上的落难者,也不是那个革命时代一般自以为的拯救者,“南昌”面对着革命和亲情的抉择,面对一个“背叛”的父亲,面对母亲的死亡,他选择的是逃避和寻找其他的出口;而“陈卓然”是一个期望救世者,又多少有些空幻。是否他们的思考也因此有了更纯粹的意义?
王安忆:“南昌”,以及这帮干部子弟无疑是小说的主角。我觉得,在某种程度上。他们代表了这场革命的性质,那就是教条主义和激进政治。这些孩子都是在虚无的概念里活动,他们的现实生活是简单到了空洞,无论是社会伦理,还是家庭亲情,都缺乏感性的体验。这不是他们的责任,是他们的父辈——都还来不及成熟他们自己的理性,来绘制新时代的蓝图,充实其中的实质性内容,就将其囫囵交给了后辈,所以尽是些名义。这是从传承上就发生的问题,可说是先天不足,于是,在后来一代一代,无论是认识还是实践。缺陷就变得越来越尖锐。“陈卓然”肯定是其中的清醒者。但他的给养也有限,这个爱思考的青年,信任书本,这既是教条主义的特征,又还是书本比现实有更多的资源,但是,也没有针对性的药方,靠自己在黑暗中找路,凭着性格的禀赋,向真理靠近,他是最有希望的人。但“南昌”由于盲目,由于处境的复杂性,他的经验就更加具体和生动,他的成长更困难,所以他是小说中最主要的戏剧。
钟红明:“小老大的客厅。”在他们的成长中有特殊重要的意义,但和一些描述那个时代“精神客厅”的小说也不一样,你写到了身体孱弱但练就一双慧眼的小老大,那些奇奇怪怪的到来者,似乎都是偶然相遇,新市民、老市民、高贵的外交官的女儿、他们身体的碰触……
王安忆:“小老大”是一个病人,疾病使他格外关注身体的感受,所以。他对世界的认识是感官化的。这对于教条主义也许可以成为一剂药,它让人有效地摆脱意识形态,让感性浮出水面。这剂药又难免是饮鸩止渴,感官脱落了理性,茫茫然地行动,将把“南昌”带入又一个困境,但这是以后的事了。“小老大”的生平经历与社会主流均不合乎,它却也不是对立和相悖,而是另一个路数。于是。在时代的岸边,他自己创造概念,与所有现成的“主义”都不沾边。他让“南昌”用另一只眼看世界。
钟红明:你描述了他们的小圈子,萌动,他们成长了。也开始产生各种缝隙;然后你写到了南昌和嘉宝,那似乎不是现在意义上的爱情,他们其实是有着隔膜的,但他们却瞬间肉体相融,并因此领略了真正的疼痛。在肉体的遭遇里面,其实是左冲右突的精神在寻找出路。在命运的漂泊里,爱情不是岸,谁也拯救不了谁,但它留下了最真实的生活的痕迹,那上面附着他们的精神。
王安忆:爱情在这里是次要的。他们这些青年,还不懂爱情是怎么回事,身体的萌动就预先将他们攫住了。但是,他们所在社会的清教徒气息此时也帮了他们一把,他们还不至于去亵渎爱情。其实在这一刻,生活停滞了脚步,无法为他们的成长提供养料。他们什么都是空对空,他们的经验在空茫中增长。 但是。“南昌”当然是性格特殊的一个。他特别的认真和用功,不满足于空泛的表面功课,于是,锲进一步——和嘉宝。他的理解力,感情,身体,情欲,什么都没有做好准备,就仓促上阵。我方才说“小老大”让他脱离抽象概念。可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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