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2期

再见雷震

作者:聂华苓




  到过爱荷华的作家朋友们在阳明山聚会。姚一韦和新婚的年轻妻子一同赴会。王祯和已患鼻癌,失音失聪,妻子碧燕坐在他身边,在纸上写下别人说的话,他报之一笑,或是点点头。每个人都讲了话。王祯和坚持要讲话,断断续续,吃力地,沙哑地,一个字一个字,吐出他对我们的情谊。我和安格尔上去一把拥着他。三人拥在一起,拥住他和死亡挣扎的生命。
  我带着白兰地去看台静农先生。我一进门就说:台先生,二十六年了,今天才有机会谢谢您。一九六○年,雷先生被捕后,我闭门隔离亲友。一九六二年,您竟亲自到我家,邀我到台大中文系教文学创作,从此我在台湾又见天日了。
  一九八八年,我去台湾时,傅正还在世。雷太太已在监察院提出调查雷震冤狱案,并和傅正一起公开控诉,力促冤狱真相大白于世,要警总发还雷先生狱中所写的回忆录和日记。康宁祥,尤清,朱高正,许荣淑,张俊雄等十三人,在立法院也促政府从速彻底平反雷震案。他们另外也成立了雷震案平反后援会,第一个目标是要回雷先生在狱中写的回忆录和日记。
  那年我到台湾,是在雷案发生二十八年之后。《自由中国》的人终于重聚了。雷震和殷海光都在人格的光彩和生活的苍凉中离世了。夏道平、宋文明、雷夫人宋英、傅正、马之、陈积宽,和我星散二十八年,终于又相见了。真个是鬓发各已苍,世事两茫茫。各有坎坷可诉,各有心情可吐,却又不知从何说起,欢喜透着欷吁,兴奋却又怅惘。在那一刻,一个高大的铜像——永没铸出的雷震铜像,挺立在我们面前。我坐在雷太太身旁,她握着我的手,望着我的眼神,仿佛说:不必说了,现在我们在一起,就很好。她仍然是那么平平常常的样子。
  我和Paul这一次在光天化日下直驱木栅,先去拜望雷夫人,再带着鲜花,和一些朋友去看雷先生,他已安息在自由墓园了。他在生时就找好一小块土地,命名“自由墓园”,自题墓碑。车子沿着弯弯曲曲的山路而上。小雨纷纷,为我们而洒。山雾迷蒙,似真似幻。我又坐在三轮车上,沿着新生南路的溪沟荡去,荡到和平东路二段十八巷一号,我又看到雷先生坐在一旁,含笑静听殷海光硬着脖子两眼火辣地批评时政,我又听到毛子水老教授心平气和地予以否定,我又听到夏道平娓娓道出精辟透彻的分析,我又看到寄居雷家多年的罗鸿诏老先生捧着一杯热茶在一旁呵呵笑,我又看到被军方强迫到外岛马祖服役而得风湿性麻痹,以至锯掉两腿的雷德成坐在轮椅上。
  自由墓园在高高的山坡上。一溜陡峭的石阶爬上去,就可看到雷先生的亲笔字了:
  雷震自题 一九七七年 时年八十一岁
  自由中国半月刊发行人
  中国,民主党筹备委员雷震先生之墓
   生于一八九七年六月十五日
   殁于一九七九年三月七日
  殷海光一九六九年就已去世,雷先生也把他安顿在一起,为他题上:
  自由思想者 殷海光之墓
   雷震敬题 一九七七年四月
   时年八十一岁
  他的儿子德成也在自由墓园伴随父亲。他们之间有一块空地,留给与他患难相共大半个世纪的妻子宋英。孤苦的老友罗鸿诏仍然和他们在一起。从他们那儿走上去,还有几户人家,安息的全是他们夫妇生前老友。在雷先生下面还有一小块园地,躺着他心爱的小狗。
  我向雷先生行礼时,热泪涔涔。自由墓园流露的亲情、友情、爱国之情,甚至对小狗的人情,感动得我流泪。
  烟雾飘渺中,那尊永没铸出的铜像高高站在山顶上,一只手挥向天空,望着远方。
  一九八八那年,雷震冤狱真相终于大白。
  刘子英一九六○年在台被捕,被警备总部逼迫承认“匪谍”,陷诬雷震“知情不报”,以致雷震坐牢十年。刘子英被判十二年,期满出狱后,台湾警总安排他住在土城,并给他尉官待遇,禁止他和外界接触。他行动诡秘,行踪不定。八十年代后期,台湾政权变化,一九八八年,各界发动雷案翻案运动,刘子英是关键人物,突然离开台湾回大陆定居,两年后死于重庆。他离台前给雷夫人宋英写信表示忏悔,但雷震已作古。
  雷太太:
  我实在愧对雷公和您了,所以不敢趋前面领罪责,回想当年为军方威势胁迫,我自私地只顾了自身之安危,居然愚蠢得捏造谎言诬陷儆公,这是我忘恩负义失德之行,被人讥笑怒骂自是应该,所幸社会人士大多明白这是怎样的一桩冤狱,而您对我的为人罪行也似给以宽容,从未表露责怪之意,因而益使我无地自容。现在我要到大陆探亲去了,特将写就《辩诬》一文寄呈,以明心迹,如要公诸社会致以动乱不安之情势益形扩大,则非所愿也。今天再谈正义讲公理似乎不合时宜,一切是非曲直留待后人评断,则或可不畏权势,直言无隐使真相大白也。 敬请
   善自珍摄
  刘子英敬上
  七十七年八月
  (《三生三世》,聂华苓著,百花文艺出版社即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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