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9期

画事琐记(二)

作者:高尔泰




  在布鲁克林那种“二战”前造的三层连栋屋里租了一间房住,早出晚归,像上班族一样。“上下班”坐地铁。来回三个多小时耗在路上。
  住处的一边,街上有水洼,墙上满是涂鸦。有些鸦也涂得真好,如惊蛇走虺,如奔浪崩雷。那些无名天才,不知今安在哉?再过去是海。沿海是废弃的工厂,空寂荒凉,一派灰色的忧郁。住处的另一边,越走越繁华。过去是八大道,热闹脏乱的程度,不亚于法拉盛。在那里乘地铁,到五大道五十七街出来,像穿过时光隧道进入了另一个世界。无数深色玻璃的摩天楼互相映照着蓝天白云,而真正的蓝天白云只在高空冥冥一线。楼底深谷里草坪碧绿树木欣荣,街道整洁秩序井然。名牌商店的橱窗,比的是格调品位。
  如果从地面上过来,你会觉得这个城市,好像千百个不同社区的结集。它们各持固有的习性和交往方式,从不互相影响。你会发现,许多纽约人可以很自得地在一个比与世隔绝的偏僻村镇还要狭窄闭塞的区域中度过一生。我不知道,为什么政治、经济的一体化,网络资讯的普及,地理上无藩篱的连接,以及它们各自的文化息壤的水土流失,都未能改变这种状况?我想像当年杜尚们宣布格林威治村从美国独立出去时的景象,就像看见了一样。我怕未来的地球村,很可能也是那样。有时不免觉得,办展览是一种荒唐。各国观众进出展厅,不知道谁有什么感想。
  十月下旬的一天,一位中国老人步入画廊,注意什么忽略什么,一看就是内行。旁边有人碰碰我,低声说,这个人就是周方,前大都会博物馆亚洲艺术部主任,赫赫有名。他看得很细,完了过来握手,说都是好东西,问怎么进来的。我们说了女士帮助联系的经过。他摇头。问合约怎么签的。我说不知道,是女士代签的。他又摇头。说他看《画廊指南》,今年十月份“日本画廊”展出的是李庚,怎么会是你们?我说不知道,什么是《画廊指南》?他说回头我寄一本给你,你得弄清楚是怎么一回事。没有本人签字,哪里来的合约?没有宣传造势,画怎么卖得出去?画卖不出去,花的钱怎么回来?
  我拿着《画廊指南》,坚持要看合约,终于没能看到。女士代理的是李庚,人在日本,不知何故没来。我们被临时抓住,当了替身。我据理力争,把开销降到一万二千美元。不能再低了。这期间,很意外地,先后卖掉了两幅字画。一幅小雨画的菩萨,四千美元。一幅我写的心经,五千美元。弥补了大部分开销。打电话告知周方,不知道怎么感谢。他说,要在纽约地面上行走,你得先学会保护自己才成。
  来时三十几幅一卷的字画,装上镜框以后,变成了一大堆笨重的货物——我们愚蠢的象征。画展闭幕时,没法子再随身带走。友人詹益文开了一辆箱型车,来帮我们拉。在车流里停停开开几个小时,才到了哈德逊河边。一上了华盛顿桥,望见新泽西辽阔的天野,我和小雨都长长舒了一口气。不用问也知道对方的感动:像囚犯获得释放,像游子回到家乡,像小船从惊涛骇浪里出来,断桅破帆,驶进了平静的港湾。
  枫树佳时已过,叶尖略显憔悴。橡树还在燃烧,展示着不同的华美与苍凉。朱红、褐红、金紫、赭黄……色泽都高雅而又热烈。到家已是黄昏,野花一片银蓝。高空迟归的鹰隼,翅膀上明灭着夕阳。
  静下来,相对无言。多少事,欲说还休。不能不承认,正如父亲所说,我们是“野狗子耕地,不是正路牲口”。
  为了生存,先是小雨考取了美国邮局,到那里挣一份工资,当正路牲口,来养活我这个野狗去了。后来我接受国际作家议会的资助,到了拉斯维加斯大学,也变成了个正路牲口。我想这就是所谓“去国十年,老尽少年心”吧?
  但是老尽少年心,并不就是漂泊的回归。相反,以权宜为正路,漂泊感更深了。
  离开新泽西前不久,纽沃克博物馆来挑了一批字画,到他们那里展出。
  开幕式上,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说我这些,都是纯中国的东西。有记者问,为什么到美国十几年了,还纯中国?我说不为什么,只是喜欢。
  答得不好。
  博物馆的卡尔曼女士插话,说越是民族的就越是人类的,越是古典的就越是现代的。
  这话该由我说。我笨得没有想到。
  实际上,我们的许多故事,也都是笨出来的。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