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9期

画事琐记(二)

作者:高尔泰




  到美国不久,有幸见到佛教宗师星云上人。一见投缘。承蒙垂爱,指点迷津,并邀请我们到洛杉矶西来寺门下的满地可精舍居住,以每幅一千美元的酬金,为他们画一百幅禅画。是很大的恩惠。我们得以免费住进位在山上、四周风景优美的一栋独立豪宅。既自食其力,又无须为了挤上艺术市场或者思想市场早已琳琅满目的货架,去拼命地包装和叫卖自己,这是我们最怕也最没有能力做的事情。同时,也得以避免卷入尖锐复杂你死我活的政治斗争,这是我们更怕也更没有能力处理的问题。
  怀着感恩的心情,我们决心把画画好。传统佛画,多为工笔重彩,这是小雨的特长,但于禅宗不宜。禅宗史上本有北渐南顿之说,北尚渐修,或可金碧写之。但唐安史乱后,南宗成为主流至今,都首重顿悟。“公案”不落言筌,“话头”无迹可求。一旦图像化,机锋就死了,工倍愈拙为道日损,几乎是背道而驰。我想最好还是水墨渲淡,以意写之。相马遇以神,解牛游乎虚,或可得些禅机。我们商定这批画我一个人完成,小雨利用这段时间,集中精力学英语。
  这种画只能用中国生宣,美国的艺术用品店里没有。后悔没有从香港带一些来。很多天跑来跑去,才在一家中国画廊看到一批有安徽泾县印章的宣纸。用舌头一舐,却是假的。就像吃中国餐馆,菜名是中国的,味道是美国的。每到这种时候,身在异国之感就特强烈。有位李欧梵先生来访,带我们到一家“马家馆子”吃了一顿羊肉烧饼,地道的中国北方风味。我想文具店里,必也有个马家馆子。下决心再找,几乎找遍了整个大洛杉矶,终于以贵得离谱的价钱,买到了一些勉强可用的生宣,以及中国的毛笔墨汁。
  如获至宝,回来天天试。就像小小小小的时候,在荒山野村中的病床上胡涂乱抹。就像监狱中出来的那年,怎么生疏就怎么弄。也还是“废画三千”,才得到一些禅意。但是拿到庙里,众僧尼,众护法,众信徒一致摇头,说看不出是个什么东西。这是达摩面壁?怎么像块石头?这是野鸭飞空?怎么像些水渍?……太粗糙了,太简单了。美国的好纸多得很,干吗偏用这么单薄、见水就化的纸……星云上人开示,这些都是外行话,二位不要介意。但是弘扬佛法,为的是普度众生,还得让广大众生喜闻乐见,才能起到作用,你们说对吧?我回答说,知道了。
  “知道了”三个字一出口,我就吃了一惊:三十多年以前,我从夹边沟被押到兰州,为宣传“建国十年伟大成就”作画。省委书记张仲良要我把画上的笔触去掉。说颜色不匀,人民群众不爱看。说别管学院里那一套,要人民群众说好才算好。我的回答,是同样的三个字。三个字的重复,意味着转了一个大圈子之后,又回到了原来的出发点。几十年的挣扎,几万里的奔逃,政治、经济、社会历史背景的重大变换,都毫无意义。荒谬感,魔幻感,无力感,无意义感,一时云集。集成一朵更加沉重的、漂泊的云。
  要迎合大众的趣味不难,俗套故技,驾轻就熟。但很费时间,还是得两个人合作。数量大,也带来另外一些问题。如僧尼都无须发,又服装一律,画多了容易雷同。鸠摩罗什菩提达摩都是西域形象,慧能支遁百丈希迁皆有大德威仪……弄不好就分不清谁是谁。虽庙里没要求分清,我们还是想做到百幅画数百人各有特点。总得有点儿追求,工作才有乐趣。完成任务时,一九九四年已经过去了。对开大小的一百幅,亮丽整齐,拿到庙里,皆大欢喜。在台湾展览以后,出了本精印画册,星云上人亲自作序,并题写书名。销路很好,报酬也丰厚。十万美元,够用几年了。
  但是我们两个,都没有成就感。画册到手,都不好意思给朋友看,自觉俗气。口袋里有了一点儿钱,就想下山走走,看看世界。星云上人诚恳挽留,说这房子你们可以无限期地住下去,山上有做不完的事情要做。我们知道,这样一直画下去,必定发财。我们知道,这样的机会,不会再有。上人的深恩厚泽,我们确实感激不尽。但是奔逃万里,却以这样一种形式的自我放弃作为终点,总归是心有戚戚。无意义感不是空无,它压得我们在美景豪宅里寝食不安,决心拜辞。别无长物。为了表示深深的感激,我们在临走以前,把出国时自己拿着因而没有丢失的大部分画作,包括我们最为珍视、朋友们帮助运到香港的那个雕刻和半装置,一并捐赠给了星云上人。
  从西部的太平洋海岸,驱车到了东部的大西洋海岸。辗转到了新泽西州的海洋郡杉谷湖,买了栋林中小屋,圆了几年在祖国圆不了的隐居梦。苟能如此,都是星云之赐。我们常饮水思源。三年后再次应上人之邀,到台湾佛光山雷音寺画了一堂长三十米,高五点五米的壁画。本想画成传世之作,但也像那一百幅禅画,仍只能以俗套故技了事。画上神、人三百多身,鸟兽楼观难以计数,两个人用了五十多天的时间,《中国时报》评为“栩栩如生,满壁生风,宏伟壮观,如临佛国”;“完成的速度之快,显出两位画家雄厚的功力”。十分善意,十分支持。虽时评如过眼烟云,总算是为我们苦味的台湾之旅,圈上了一个消逝着的甜美的句号。
  其实,画得快,不单因为我们厌烦俗套故技,还因为不喜欢雷音寺,想尽快离开那里。这个庙使我们想起官场。看到星云这位开创了佛光山和人间佛教的一代伟人,在年老多病生活不能自理以后,如何被门下捉弄,陷入百年孤独,不禁感慨莫名。爱莫能助,我们临时决定,将此画无偿呈奉给星云上人。对于这位尊者和智者,我们在原先的敬爱和感激之上,又增加了一份深深的同情。
  离开台湾之前,在台北的佛光缘美术馆看到一套四本《当代名家艺术精品义卖》画册,齐白石、张大千、于右任、徐悲鸿、罗青哲等的鼎鼎大名,和许多陌生人的名字混在一起。我们捐献的那批作品也在其中,都卖掉了。其中小雨的一幅黑色观音,被“蒋家”后人以二百二十万台币买去,是我们的画中卖价最好的一幅。但画册上小雨的名字前面,加上了我的名字。据说这是因为,知名度比技艺值钱。但是我名下的那个雕刻和那个半装置都没人要。枯木锈钉,后来被当作垃圾,丢弃了。
  至此,这两只偶然归来的灵鸟,也飞了。如同地上的刀画,墙上的水字。如同它们那些在劫火中飞散的同伴。感谢好朋友罗青,他在一九九一年访问大陆时,曾经光顾寒舍,为这两件作品拍了反转片,并在东大图书公司出版他所主编的我的文集时,印在了卷首。这是那两件作品留下的惟一痕迹。雪泥鸿爪,益增川上之思。
  据说要想打开局面,就得进入主流。我办不到。从西到东一路过来,看了许多画廊、美术馆、博物馆、设计学院之后,感到我这个出自另类生态的野鸟,要学会在这个自由竞争所形成的复杂湍流中游泳很难。不光是技术问题,还有个语义场和文化基因的问题,加上笨。这些抽象、装置、行为、现成物、声光组合、概念设计等等存在的价值、意义和理由,都植根于一个话语系统。离开了这个系统,杜尚的马桶只是马桶,劳森柏的纸箱只是纸箱,此外什么也不是。反过来也一样,纽约的博物馆里开过中国水墨画百年回顾展,也开过八大山人原作展。听与会的外国专家用流畅的中文谈中国书画和八大山人,除了背景知识以外,于字画本身,可以说完全外行。这不奇怪,杜尚的后裔和八大的后裔,是两个不同的物种。
  而我,属于我们这个物种中最笨的一类。说杜尚打破了生活与艺术的界限,取消了视觉的审美要求,是美术史上伟大的革命等等,挺有理。但我还是做不到喜欢,比方说那个马桶。喜不喜欢,无需理由。波普早期有人收集包装著名艺术家的粪便,受到达利的称赞。近期有人收集世界各国不同人种妇女用过的月经带作为艺术品,被认为很有创意。我就感觉不到,所有这些妙处。至于把一座大楼包起来或在两山之间拉一块布,“造成视觉震撼”之类,在我看来,也和某厨师为打破吉尼斯纪录而做的特大蛋糕类似。鱼有鱼的乐趣,未必野鸟可知。但如果野鸟铩羽,要来学鱼,那就惨了。
  何况技术方法可学,动力能源不可学。学到了,又如何?这里是市场,作品是商品,所谓成功就是卖得出去,卖得越贵越成功。收藏是投资,贵贱取决于行情。行情靠炒,得要世事洞明、人情练达才行。许多具有波希米亚气质、并且早已扎根美国本土的欧洲画家出手不凡,现在连二十年前的苏荷厂房(已变成了富裕雅皮士精品店式的社区)都住不起了,只能在东村窄巷的小酒吧里终其一生,就因少了这画外功夫,何况我们。少数能超越画廊,经由美术馆、博物馆,进入美术史的人们是幸运的。但是即使他们,一阵辉煌之后,就被新潮淹盖,前卫冷淡,在稠人广众中寂寞。彼犹如此,我何以堪?
  像两只迟飞的笨鸟,“绕树三匝,无枝可依”。来到这海边林中,就像是再一次逃亡。生计成了问题,但体验到一种解放。写了些文章,画了些画,小雨还翻译了一些童话。换不来钱(稿费极低,有等于无),只为喜欢。这是过分奢侈,玩一场玩不起的游戏。中国古人隐居,都是回到故乡。“百亩耕桑五亩宅,先生归去未必非。”即使贫穷如陶潜,也有个将芜的田园可守。他因脚踏实地,所以能此心悠然。我们存款无多,蛰居异乡,天天要吃饭,月月要付账单,钱越来越少,想悠然也难。朋友们都劝我们搬到纽约去住,说那里机会多些。这是真的。但在这海风松涛里面,我们有一种与外间世界同一的感觉,害怕那异己的楼群,拖了又拖没去。
  想把在香港画不出来的中国古代神话系列再画出来。只因材料太贵,没敢动手。
  一位朋友和他的夫人来访,想找个有办法的人给我们帮点儿忙。不久,他们带来一位深得美国政要大亨欢心的“学生领袖”。不久,后者又带来一位银行家罗伦斯先生,商定三年内罗伦斯每年给我们三万美元,我们给他画三十幅画,内容形式不限。三年后为我们办一个大型展览,出一本大型画册,打开局面。他们一走,我们就到纽约采购材料,将近五千美元,咬着牙都付了。把沙发桌椅都塞进书房和卧室,腾出客厅做画室。动起手来,满屋子松节油的气味,好像生活变了样。
  不久以后,“学生领袖”打来一个电话,说他不能光让别人帮助我们,他自己也要帮。我说这个忙实际上是你帮的,我们已很感谢,不用再帮了。他坚持要帮,让我们给他本人也画一批画,每幅用了多少时间,多少材料,都记下,他付钱。我说我可以送你一幅作为感谢。他坚持要画一批,要付钱。说不付钱不公平,影响也不好。我说艺术价值不是可以用计时工资计算的,同材料贵贱也没关系,你要公平……他打断说,什么艺术价值,凡高的画,他生前不过是废纸一张……我没听完,挂上了电话。接着电话铃响,还是他,说,告诉你一下,罗伦斯不干了。
  朋友来电话,说“学生领袖”让他劝劝我,要我遵守协议,不要说好了的事又不干了。罗伦斯带着他的侄女儿来我们家玩,看到满屋子画,很惊讶,说你不是说不干了吗?知道了事实,他一再道歉,说他只是出钱,别的都没过问。我问可不可以不经过“学生领袖”,我们直接合作。他说不可以,人家是大英雄,他出面办画展,许多大亨政要好莱坞巨星都乐于捧场,会来花大钱买画,画价一下子就上去了。我不过是个商人,起不了那个作用。他回纽约以后,寄来一张一万美元的支票,“赔偿损失”。小雨要退回去,说不是他的责任。我赖着脸皮收下了。后来他又寄来一张五千美元的支票,是“新年礼物”,我们没去兑现,支票留作纪念。
  接到一个电话,是一位已故大诗人(我喜欢他早期的诗)的女儿打来的。她听说我们手头有一批字画,想帮忙找个出路。要我们寄点儿反转片、画历给她。说办画展,一开始就要在最高档次的画廊办。要是在低级画廊里办过一次,以后所有高级画廊都不会再理你了。她说纽约的“日本画廊”和相邻的“韩默画廊”,都属于最高档次的画廊。“日本画廊”有九十七年的历史,上万名会员,全是大亨,名气特牛,挑选展品也特严。她和“日本画廊”有联系,可以帮我们打进去。以后的路,就好走了。我们没有反转片,她说那就普通照片也行。没有画历,她说那就简历也行。一个在敦煌工作十年,一个在首都博物馆工作十年,都是资格,不说,是浪费本钱。寄去照片简历不久,她告知审查已经通过。“日本画廊”将在十月份举办一次“高尔泰浦小雨双人联展”。说这是“日本画廊”近百年来第二次为中国人举办画展,非常难得,表示祝贺。让我们准备字画三十多幅,九月下旬带到纽约。已经是九月中旬,我说时间太紧了,下次吧。她说那怎么能行,我已经和人家说好了。十月金秋是办展览的黄金时段,画家们都抢着要,我好不容易才争到,你们怎么能放弃?
  “日本画廊”位在曼哈顿中城五十七街一座咖啡色玻璃摩天大楼的底层。展厅收租金和管理费,字画的装裱买卖由画家自己负责。装裱合格才收。需自费印刷两千份贺卡那样的双页彩色请柬,印上作品一幅,画展年月日,署名“日本画廊”。自己一一装进信封,封好,贴上邮票,交给他们。他们有个名单,可以帮寄一下,但要另收服务费。需自费办一个酒会,要有各种名酒(品牌很具体),要雇一个调酒师(时薪八十美元)……每一项都是大钱,我们花不起。女士说她已经替我们签约了,废约赔偿的钱更大。我问为什么事先不告诉我们,她说要办画展,这是起码开支,凡画家都知道的,你们怎么会不知道?还需自费雇请一个接待员和讲解员,男的须西服领带,女的还要化妆。为了省钱,我们自己充当(未着装也没化妆,算是画廊让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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