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10期

我拿什么奉献给你

作者:林 鹤




  记得在钱穆先生的书里曾看到过前人对史学家的不同分级。史学家需要具备三类素质:才,学,识。才是天生的,再加以学,在学问中始长出见识来。弗兰姆普敦这位前辈耆宿在建筑史方面浸淫多年,有没有才,我辈不必去衡量。以前文所述,足见他掉书袋的功夫之深,其学当然也就很够了。那么,算不算得一位上等学者,他在历史方面的识,即见解,就是最根本的,而独辟蹊径的见解在学术研究中,历来也正是人人必欲得之而又极难获得的。正是在这个方面,本书有着优秀的表现,是它不同流俗的最好一面。
  书虽是好书,但却这么难读,需要人奉献偌许精力给它,在我们一个西方世界的“外人”而言,又有什么必要呢?
  最关键的要义,仍在于它的着眼点放在了现代主义建筑的“前传”。
  如前所述,在菜鸟阶段,和我一样的许多建筑学生在读书时,持着一种查阅时尚发布图集的心态。这也不单是中国学生的毛病,在整个后现代时期的建筑文论里,同样的把建筑风格如时装流行趋势对待的态度弥漫成风。正是因此,用贴标签来处理建筑思潮的思维方式才一度大行其道,而所谓后发国家的建筑师们也才会追着最新的流行趋势上气不接下气。如果说,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时,相形于身边颓败晦黯的城市景象,面对着如潮涌来的西方建筑的新局面,我们不得不瞠目结舌五体投地继而发愤研习生吞活剥的话,那么,在本土建筑界已然彻底接受西化走向并走过了漫漫二十年的引进之路以后,却有不少人会忽然意识到,我们不过是在邯郸学步呢。
  对于我们正在效仿着的西方现代建筑及当代建筑,其根本发生原理和内在逻辑,我们的研究和认识都还远远不够。与此同时,我们惊喜地发现,在现代主义建筑的原发地,竟还有人也在同样研究着它的发生史,探询着那些被国际风格掩盖和湮没了的早期实验,猜想着曾经还有过哪些不同的可能性。都说现代主义建筑毛病大大的,可是针对现代的城市生活,除了它以外,还能采用什么充当替代疗法呢?所谓的地域主义一天比一天更像是抗衡天下归一的僵化理路的支点,那么,什么样的地域主义在当代的社会环境里才是可能的?科学研究有一项重要内容是无数次的“试错”,其意义丝毫不亚于那惟一的一次“试对”,甚至更重要,它是后者的必由之路。本书最重要的篇章,是在讲述着建筑史上对我们直接影响至为深远的那一段漫长的、全方位多思路的“试错”的历程。与其说它向我们提供了一份确凿踏实的阅读享受、一种自圆其说的历史解读,倒不如说,它做成了更多的留白,挑战着读者的思绪。
  由于包豪斯学派在“二战”之后与美国的工业化生产体制的成功结合,导致了国际风格一统天下的格局;与美国在全世界的文化霸权联手,更让世人以为这就是现代主义建筑惟一正确的面目。不可否认,这一种现代主义建筑在满足民主社会对大规模建设的需求方面,的确是居功至伟;但它的缺陷,也在征服天下的过程当中暴露无遗。其中一个痼疾,就是它对各个地区的文化差异视若无睹,把全球城市都装进一元模式的壳子里,严重地败坏了这个世界在文化生态上的多样性。就此进行反思和考问时,在国际风格之前进行的那些湮没了的实验,为人们提供了极其宝贵的参照系。其中,有不少建筑构想之所以在当时没有能够得以广泛实现,并不一定是因为它“错”,而是因为它“对”得太早、超越时代太远。因此,并非巧合的,在当今的建筑领域,有许多以往的旧学说开始重新引起了注意,甚至有前度刘郎今又来的架势,这不仅对后发国家才有意义。
  针对如此重大的学术探讨,一本书的细读和难读又何足道也。这个课题不是单独哪一个人坐对书山就可以悟道的事儿,需要许多相关领域的无数学人为它奉献自己的全部智慧。弗兰姆普敦的书,只是在这个研究领域中的一本著作而已,它不适合被当做休闲读物,也不适合登陆畅销书排行榜。它本应像作者的学问一样,安然处于寂寞的境地,只要确实仍有同人在沉潜地做着研究、奉献着心力就好。
  本书的译名,其实是有点儿值得商榷的。critical一词现身而为history的前缀,顺理成章就会变成“批判的”历史。但我并没有品出作者的批判味道有多么强烈。它更像是一本“评传”,夹叙夹议,娓娓道来。在词典里,critical也确有“评论的”一种译意。此外,在许多英语作者的笔下,这个词有时候还意味着面临巨变时给人启发、刺激奇思异想,这和作者的主旨该当更合。不过话说回来,通观全书行文,这一版翻译之信达雅已经很是难能可贵了。
  大概是弗兰姆普敦多年授徒的习惯使然,他的文章读起来仿佛是罗列着一章章不同主题的教学讲义;甚至他那枝蔓无限的借重于互文性的表述方法,也隐约透漏出留给学生们的家庭作业:课下需要恶补的如山堆积的参考读物(书末真的有文献索引,但中文读者几乎不可能读到其中百分之一)。这样的书,恐怕是现在的学人们写不出来的,比较一下查尔斯·詹克斯的文章就知道了,那还算是个才子快手呢。
  这么沉甸甸的写法,难怪弗兰姆普敦的书虽算得上是经常被人引述的名著,却又和者寥寥。其实呢,写书,读书,都该是只一个人面对着灯光,孤独的行径。而读书,写书,又都该是掏心掏肺,把自己全部奉献出去的体验。
  (《现代建筑:一部批判的历史》,[美]肯尼斯·弗兰姆普敦著,张钦楠等译,三联书店二○○四年版,46.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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