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3期

竹富岛的酷娅玛

作者:董炳月




  《花》、《十九春》、《安里屋咏叹》被视为冲绳民谣中的三枝奇葩,争奇斗艳,异彩纷呈。《花》的旋律经中国人编曲、填词变为《花心》,随周华健的演唱红遍海峡两岸,而《十九春》和《安里屋咏叹》似乎鲜为中国人所知。由此可以看出文化传播的偶然性与片面性。其实,即使是《花》这支曲子,在被改编的过程中也已经被简单化甚至庸俗化。原曲的歌词简洁、纯朴而又内涵丰富,像是《诗经》中的作品,旋律则简单、含蓄,无论是乙女椿(女子三人组合)的冲绳本土唱法,还是加藤登纪子的现代唱法,听起来都是那么深情而又从容、超然,而《花心》的歌词片面追求唐诗的华丽(“花瓣泪飘落风中”之类),配器复杂,周华健的演唱又有点夸张,相形之下就显得“俗”了。至于《花》的词曲作者喜纳昌吉,关心的人可能就更少。这位一九四八年出生的冲绳人是一位思想家型的音乐家,其名言之一是“将一切武器变为乐器”。他同情日本社会的弱势族群,现在正参与冲绳独立运动。
  《十九春》暂且不论,这里要说的是三枝奇葩中的《安里屋咏叹》。
  《安里屋咏叹》诞生在八重山列岛中的竹富岛,准确地说这是一首八重山民谣。八重山列岛虽属冲绳群岛的一部分,但位于冲绳本岛与台湾岛的中间位置,距冲绳本岛有十多个小时的船程。实际上,虽然同为冲绳民谣,但冲绳本岛的民谣与八重山民谣还是具有细微的差异。八重山民谣更为舒缓,更具抒情性。《安里屋咏叹》曲名中的“咏叹”日语写作ユンタ(读音“用—塔”),并无对应的汉字。藤田正在《冲绳乃歌之岛——冲绳音乐五百年》(晶文社,二○○○年)中将其表记为汉字的“歌”,但我认为写成发音相似的汉字词汇“咏叹”更合适。由于与古代中国的特殊关系,冲绳方言中残留着不少汉语词汇或语句。冲绳人打招呼时所谓的“チュファ-ラ”(读音“秋发—拉”),即为汉语的“吃饭啦”。从发音与表义的相似性来看,ユンタ一词是来自汉语的“咏叹”亦未可知。ユンタ为八重山民谣的基本形态,本来是一种无伴奏的对唱形式,简洁质朴,适宜于叙事、抒情、训诫,后来才使用三弦伴奏。
  《安里屋咏叹》是一首赞歌,歌唱的对象是安里屋的美女クヤマ(kuyama)。クヤマ亦无对应的汉字,姑且音译为酷娅玛。史载∶“安里屋家的酷娅玛,一七二二年生于八重山地方的竹富岛,容姿超群。”从琉球首府首里城来竹富岛任职的“目差主”(副官级别的官员)对酷娅玛一见钟情,要求酷娅玛给他当“现地妻”,而酷娅玛以已经接受了“与人”(村长级别的地方官)的求婚为由,拒绝了“目差主”的请求。这一勇敢的做法博得了村人的赞赏,于是村人用歌声赞美酷娅玛,《安里屋咏叹》随之诞生。不过,酷娅玛的故事至少有两种版本,两种版本的差异主要在于酷娅玛拒绝“目差主”的理由。另一版本的说法是,酷娅玛以“嫁给本岛的男人才有未来”为由拒绝“目差主”,于是岛上的男子们齐声歌唱酷娅玛。
  《安里屋咏叹》之外,以酷娅玛的故事为题材的冲绳民谣还有《安里屋节》(这里的“节”意为“歌”、“曲”)。不仅如此,据新川明的《新南岛风土记》(朝日新闻社,一九八七),昭和时代还曾出现根据《安里屋节》改编的《新安里屋节》,但笔者不曾听过。《安里屋节》叙事性更强,旋律相对舒缓,不像《安里屋咏叹》那样有节奏感。也许是由于这个原因,它没能像《安里屋咏叹》那样被广为传唱。
  竹富岛只是八重山列岛中一个直径大约三公里的小岛。产生在这个小岛上的名曲《安里屋咏叹》传出琉球群岛,传遍日本全国,为世人所知,是在昭和九年(一九三四)。当年,八重山民俗、民谣研究大家喜舍场永(一八八五——一九七二)受哥伦比亚唱片公司的委托,请作曲家宫良长包(一八八三——一九三九)和星克(生卒年不详)将这首民谣编曲填词。宫良长包出生在距竹富岛不远的石垣岛,从冲绳县师范学校毕业后在小学当音乐教师,一九二一年三十八岁的时候回母校任教。就在这一年他发表了成名曲、根据八重山民谣创作的《鸠间节》。《鸠间节》的知名度在冲绳民谣中似乎仅次于《花》、《十九春》与《安里屋咏叹》。宫良的编曲对于《安里屋咏叹》的传播起着关键作用。星克以酷娅玛的故事为素材撰写的歌词简洁朴素,但这简洁朴素的歌词将男女两种角色与写景、抒情、叙事完美地融合在一起,富于暗示性。歌词因与旋律相配具有特殊的音节,本来难以翻译为中文,若以五言诗的形式勉强译之,即为——
  君为野蔷薇,开在田野间。日暮人将归,执手在路边。
  风言风语中,亦喜复亦羞。百合自清香,望君莫回首。
  十六圆月夜,稻田去剪草。你我成双影,无人来相扰。
  窄袖藏青衫,纤手为君织。晚风吹罗带,束我身上衣。
  以上四段是歌词的主体,第五段即离开酷娅玛的故事,变为对冲绳的赞美:“冲绳好地方,请来看一看。春夏复秋冬,绿海映蓝天。”这首歌多以对唱的形式演唱,一方演唱歌曲的主体部分,一方则以“萨——悠依悠依”的伴唱相和。特别是在男女对唱的时候,浑厚的男声与清亮的女声营造出一种自然的距离感,好像是这里男子们在唱,远方女子们在遥相呼应。从歌声能够想像出男男女女在田间一边劳作一边歌唱的场景。
  随着《安里屋咏叹》这首名曲,酷娅玛不畏权势“拒婚”的故事一代一代流传下来。现在,酷娅玛的后代依然生活在竹富岛上,酷娅玛的诞生地也成为竹富岛的旅游景点之一。二○○一年五月中旬笔者曾去八重山旅游,水牛车拉着游客在竹富岛中央的村落游览,即从安里屋门前走过。那是一处典型的冲绳民居,珊瑚石垒起的院墙高及人肩,院门边立着一根白木柱,上书“美女酷娅玛诞生之地”。正对着院门是一道矮矮的影壁,同为珊瑚石垒就。影壁几为花木所掩,中间镶着一块白石板,上面写着赞颂酷娅玛的诗句。墙根两个香瓜,一红一黄,旁边散落着几只贝壳。从影壁的一侧看过去,一位小姑娘正在廊下洗衣。她无疑是酷娅玛的后代。
  《安里屋咏叹》的情调是浪漫的,但这浪漫情调的反面却是当时残酷的社会现实。换言之,这种情调是作为某种残酷社会现实的对立物出现的。将这首民谣与当时的人头税制度和“现地妻”现象结合起来,才能认识其社会学与民俗学意义。
  受惠于特殊的地理位置,借助于与古代中国的朝贡贸易以及与日本、朝鲜、东南亚等周边国家和地区的海洋贸易,琉球王朝曾经有过辉煌的繁荣时代,但这繁荣随着十七世纪初萨摩藩的入侵宣告结束。一六○九年岛津家久(一五七六——一六三八)打败琉球军,将琉球置于萨摩藩的统治之下,进行了长达二百五十多年的统治和压榨。尤其是一六三七年开始在宫古岛、八重山列岛推行的人头税制度,给当地居民带来了深重灾难。所谓人头税,即凡十五岁以上、五十岁以下者,无论是男是女、是贫是富、是伤是残,均课以同样的重税(布匹或稻米)。新川明在《新南岛风土记》中根据《与那国岛志》等史籍的记述,对与那国岛(八重山列岛最西端的岛屿)上与人头税相关的“人升田”和“久部良崖缝”等传说进行了介绍。人升田位于与那国岛中部,当年,各村的酋长为了减轻人头税制度给当地带来的重负,将各村村民招集于此,命令其进入一定面积的水田,无力进入水田或进入之后被挤出者当场处死。经过这种淘汰,老弱病残被挤死,或者被挤出遭杀害,留在田中的自然是年轻力壮、体格强健者。久部良崖缝是一处宽约三米、深约七米的石缝,当年,与那国岛上的孕妇们被迫从崖缝的一侧跳到另一侧。身体虚弱的孕妇会跌落到崖缝中摔死,身体强壮者即使勉强跳过去,也往往会流产。正是残酷的人头税制度迫使地方当政者采用这种惨无人道的限制人口增长的手段。直到废藩置县(一八七九年琉球藩改制为冲绳县)二十多年后的一九○三年,经过城间正安(一八六○——一九四四)、中村十作(一八六七——一九四三)领导八重山列岛居民们经过整整十年的斗争,人头税制度才被废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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