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3期

在巴黎邂逅“老北大”

作者:陈平原




  当年阅读北京大学档案馆里所藏一九一八年《北京大学文科一览》,其中关于国文系教员的教学情况不甚了然:刘师培:中国文学(6)、文学史(2);黄侃:中国文学(10);吴梅:词曲(10)、近代文学史(2)。括号里的数字代表周学时,这很好理解;让我略感疑惑的是,这“中国文学”与“文学史”两门课程,边界在哪?有了这回发现的巴黎所藏老北大讲义,我方才恍然大悟。
  回头看一九一八年五月二日《北京大学日刊》所刊《文科国文学门文学教授案》,其中明确规定:“文科国文门设有文学史及文学两科,其目的本截然不同,故教授方法不能不有所区别”。前者的目的是“使学者知各代文学之变迁及其派别”,后者的功用则为“使学者研寻作文之妙用,有以窥见作者之用心,俾增进其文学之技术”。所谓的“中国文学”,分文、诗赋、词曲三类教授(小说课程必须等一九二○年鲁迅讲授中国小说史起,才正式成型)。按照该“教授案”的规定:“第一第二两学年各类文(文、诗赋、词曲)皆当教授。第三学年用选科制,使学生就文、诗赋、词曲三类中,各以性之所近选择一类或二类精心研习。一类中又可分时代家数,或专习一代,或专习一家。”一年半后,国文教授会再次讨论教材及教授法之改良,到会十五人,包括钱玄同、刘半农、吴梅、马幼渔、沈兼士、朱希祖等。为便于交流磋商,此次教授会甚至决定“教员会分五种”:文学史教员会、文学教员会、文字学教员会、文法教员会、预科国文教员会(参见王学珍等主编《北京大学史料》第二卷,1709—1711页)。真没想到,新文化运动时期,北大国文门的教学,“文学史”与“文学”两门课程,竟然分得这么清楚。一九二五年和一九三四年,北大中文系的课程有过两次较大规模的调整,眼看教学体制日趋完备,专业分工日见细密,选修课越开越多,但文学类的必修课包括“中国文学”和“中国文学史”两者,这点没有变化。
  一讲历史演变,一重艺术分析,在早年北大的文学教育中,二者各司其职,各得其所。记得胡适晚年曾称自己的小说考证“完全是文学史的看法,不是研究文学的看法”(《什么是“国语的文学”、“文学的国语”》,《胡适讲演》,274页,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一九九二年)。此文因系答问,并非正式论述,有点语焉不详;可细察胡适一贯思路,不难明白他是将系统的、科学(实证)的、侧重历史演进的、可以“拿证据来”的研究,称为“文学史的看法”;而将零碎的、感悟式的、侧重审美批评的、无法“拿证据来”的研究,称为“研究文学的看法”。当初以为是胡适的个人偏好,现在看来,那很可能是五四时期北大学人的共同趣味。
  大学中文系的文学教育,“文学”与“文学史”并重,这本来是个很好的设计。可惜的是,上世纪五十年代以后,随着“文学史”课程的一家独大,文学教育出现了很大的偏差。教师蜻蜓点水,学生走马观花,只记得一大堆关于文学流派、文学思潮以及作家风格的论述,却没有阅读作品沉潜把玩的功夫,故常识丰富,趣味欠佳。关于这一点,我曾撰《“文学”如何“教育”》一文(刊二○○二年二月二十三日《文汇报》),予以讨论;可惜当时没有追溯到新文化运动时期的课程设计,否则会有更好的发挥。
  行文至此,不妨略做摇曳。在巴黎阅读早年北大讲义,如遇故人,感慨良多。除了文学教育该如何设计,还有就是明白了何谓“新青年”。为了考查这些讲义的主人,翻阅《国立北京大学廿周年纪念册》(一九一八年),发现其中有“现任职员录”。略做编排,文本科及预科的教员中,年龄最大的崔适为六十七岁,其次辜鸿铭六十二岁,五十七岁的叶瀚和五十四岁的陈汉章,也都已经是老教授了。其他的著名教授,黄节四十一岁,朱希祖四十岁,吴梅三十九岁,朱宗莱三十八岁,章士钊三十七岁,沈尹默三十六岁,刘师培三十五岁,周作人三十五岁,马叙伦三十四岁,黄侃三十三岁,钱稻孙三十三岁,钱玄同三十二岁,陈大齐三十二岁,沈兼士三十二岁,陶孟和三十一岁,王星拱三十岁,何炳松二十九岁,胡适二十八岁,刘半农二十八岁,朱家华(骅)二十六岁,梁漱溟二十六岁,徐宝璜二十五岁。这里所报的,有虚岁也有实岁,照录当年表格,以资考证。只有吴梅多报了五岁,是个特例,必须纠正。据说脾气很大的刘文典,当年也才二十八岁。至于没填岁数的刘师培,时年虚岁三十五。管理层中,校长蔡元培五十岁,文科学长陈独秀四十岁,图书馆主任李大钊三十岁。以今天的眼光来衡量,这是一个何等年轻的学术队伍!可正是这些“新青年”,开启了政治、思想、学术上的新时代。此系闲话,就此打住。
  二○○四年十二月二十日于京西圆明园花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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