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3期

在巴黎邂逅“老北大”

作者:陈平原




  海外读书的最大乐趣,莫过于时有出其不意的“艳遇”。如此意外的惊喜,比如在哈佛大学找到梁启超的《读书法讲义》,在伦敦大学阅读同治十年羊城惠师礼堂刊本《天路历程土话》,在哥伦比亚大学见识一九○七年刊行于北京的《益森画报》,在海德堡大学使用众多晚清报刊等,都是在进入书库的情况下才可能做到。这一前提条件,在法国不具备。因为,按照规定,即便教授也无法自由进出本校图书馆的书库。查卡片借书,与在书库里徜徉,二者的功效不可同日而语。在密密麻麻如森林般的书架中巡视,猛然间发现或曾耳闻、或根本没听说过的书刊,这样的经历,方才称得上“惊喜”。我对于法国“陈规陋习”的抨击,因朋友的热心传播,辗转到达法兰西学院汉学研究所所长魏丕信(Pierre tienne Will)先生的耳朵里。于是,奇迹发生了——藏书丰富的汉学研究所,破例允许我入库读书。
  一九二七年由伯希和(Paul Pelliot)与葛兰言(Marcel Granet)创立的高等汉学研究所,一九七二年起隶属于法兰西学院;其附设的图书馆,现在已是欧洲汉学藏书的重镇。尤其是一九五一年接收当时驻北京之巴黎大学汉学研究中心藏书,大大提升了其收藏质量。二○○二年中华书局出版的《法兰西学院汉学研究所藏汉籍善本书目提要》,以及魏丕信所撰序言,使我们对此图书馆的藏书特点及来龙去脉,有了相对的了解。也曾按图索骥,兴致勃勃地翻阅其收藏的明万历四十三年苏郡刻本《陈眉公集》、明崇祯六年墨绘斋刻本《天下名山胜概记》、清乾隆三十八年红树楼刻本《历朝名媛诗词》等,但真正让我惊叹不已的,是另外一些根本不入藏书家眼的“奇书”。汉学所的“善本”,我在北大也能看到,只是取阅不如这里方便而已。至于“奇书”的价值,纯粹因人而异。比如老北大的讲义,对于他人无足轻重,对我来说却是如获至宝。
  几年前撰写《新教育与新文学》(收入《中国大学十讲》,复旦大学出版社二○○二年),从新式学堂的科目、课程、教材的变化,探讨新一代读书人的“文学常识”。从一代人“文学常识”的改变,到一次“文学革命”的诞生,其间有许多值得大书特书的曲折与艰难;但推倒第一块多米诺骨牌的,我以为是后人眼中平淡无奇的课程设计与课堂讲授。具体论述时,略感遗憾的是,我所使用的老北大教材,大部分是日后整理出版的著述,而非最初的讲义本。比起课程设计或专业著述来,讲义无疑最能体现老北大的课堂氛围。可惜,此类当年发给学生的讲义,即便北大校史馆,也都很少收藏。
  说来真是神了,远隔千山万水的法兰西学院,居然收藏着几十册早年北大的讲义,而且“养在深闺无人识”。这些讲义,版式统一,有油印,也有铅印,封面上写着课程名称以及讲授者的姓,正文偶有与封面不太一致的。此前学界对于鲁迅一九二○年后在北大教小说史时所发讲义有所考辨(参见路工《从〈中国小说史大略〉到〈中国小说史略〉》、单演义《关于最早油印本〈小说史大略〉讲义的说明》),一见这些昏黄且略显残破的线装书,我当即判定,这就是我寻觅多年的新文化运动时期北京大学的讲义。
  没必要大发感慨,还是转入关于这些讲义的介绍。油印讲义共七种十二册,分别是:钱玄同《说文学》一、二(内文《说文段注小笺》),朱宗莱《文字学》、黄侃《中国文学》(内文《文钞》)、黄侃《文式》、吴梅《词馀讲义》、吴梅《中国文学》(内文《词馀讲义》)、吴梅《词选》(内文《诗馀选》)、吴梅《中国文学》(内文《诗馀选》)、吴梅《中国文学史》一、二、三。铅印讲义共五种十四册,分别是:钱玄同《文字学》(内文《文字学讲义》)、刘师培《中古文学史》(内文《中国中古文学史讲义》)、沈(尹默)《学术文录》、叶浩吾《学术史》(内文《中国学术史》)、陈汉章《中国通史》(史学门一年级四册、二年级四册、三年级二册,共十册)。铅印本有标明出版或使用时间的,如刘师培《中古文学史》一九二○年六月由北京大学出版部刊行,陈汉章《中国通史》则是“民国八年十月至九年六月”的教材;油印本只在夹缝中注明使用教材的年级,如朱宗莱《文字学》为文法预科二年级所用,黄侃《文式》则是中国文学一二三年级的教材。据一九一八年三月十五日《北京大学日刊》,因印刷品日渐增多,校方决定,将收发讲义室改为出版部,仍隶属图书馆(参见王学珍等主编《北京大学纪事》,46页,北京大学出版社一九九八年)。由北大出版部刊行的,学术上比较成熟,可在校外流通,故有定价(参见“北京大学出版部出版书目”,载王学珍等主编《北京大学史料》第二卷,2068—2071页,北京大学出版社二○○○年)。油印本讲义则是随写随印,只发给修课的学生,所以连学校也没有留底。因此,像刘师培的《中古文学史》、陈汉章的《中国通史》,还能在北大图书馆或中国国家图书馆找到;至于黄侃的《文式》或吴梅的《中国文学史》,此前我们毫不知晓。
  关于吴梅所编《中国文学史》,我已撰文评述(参见《不该被遗忘的“文学史”——关于法兰西学院汉学研究所藏吴梅〈中国文学史〉》,《北京大学学报》二○○五年一期);这里简要介绍的,是其余各家讲义。考虑到诸君多为当世名人,随便拉出去,便是一连串“老北大的故事”,此处谨守边界,将笔墨集中在课堂教学。
  唐兰《中国文字学》(上海古籍出版社一九七九年)的“前论”部分,曾这样谈论中国文字学的研究范围:“民国六年时,北京大学的文字学,分由两位学者担任,朱宗莱做了一本讲义,叫《文字学形义篇》,钱玄同做的是《文字学音篇》。后来,许多学者常采用这个方法,只讲形义,避免了不太内行的音韵。”由于在新文化运动中的杰出表现,钱玄同(一八八七——一九三九)的大名广为人知。除了畅快淋漓、有时为追求效果而剑走偏锋的杂文,钱玄同的真正功业在文字学。黎锦熙《钱玄同先生传》(收入曹述敬《钱玄同年谱》作为附录,齐鲁书社一九八六年)提到,从一九一七年起,钱玄同在北大教音韵学这门课:“编的两大册《音韵学讲义》,排比旧说,略加评按,他早已不要了;后来节编为《文字学音篇》(北大排印本),不久他又不满意,常说要大改一下子才正式出版,但终于没有动手。”至于朱宗莱(一八八一——?),号蓬仙,浙江海宁人,一九○八年与钱玄同、鲁迅、周作人、许寿裳、朱希祖等同在东京听章太炎讲学。这个每周一次在《民报》社开讲的八人小班,日后成为现代学术史上不可复制的神话。由北大出版部刊行于一九一八年的《文字学形义篇》,流传甚广,许多国内外图书馆都有收藏。中国国家图书馆共藏有朱著十三种,全是此书不同时期的刊本,想来此君信奉的是“一本书主义”。
  前些日子上网检索,发现孔夫子网的自由拍卖区有“早期线装北大讲义二册”,即钱玄同、朱宗莱二君的文字学讲义。可惜不懂操作,无法参加竞拍,不知这两册小书最后“花落谁家”。
  沈尹默(一八八三——一九七一),浙江吴兴人,又名君默,日后以书法及书论著称于世,当年在北大教的是文预科。这册《学术文录》,作者只署“沈”,至于“尹默”二字,是我加的。该书目录和正文差异甚大,体例也颇为杂乱,大概是临时写印,日后杂凑而成。这册文录,依次收有章太炎《文学略》、《韩非子·显学》、《礼记·礼运》,陆机《文赋》、《史通·模拟》,范晔《狱中与诸甥侄书》,章学诚《诗教》、《庄子·天下》、《史记·游侠列传》、《礼记·中庸》、《典论·论文》、《日知录·文人求古之病》、《检论·儒侠》、《国故论衡·论式》、《孔子世家》等。如此“学术文录”,章太炎的色彩很浓。也难怪,民初北大的文科教员,多为章门弟子。沈尹默在《我和北大》(见陈平原、夏晓虹编《北大旧事》,三联书店一九九八年)中谈到,他虽未从太炎先生受业,因其弟兼士列太炎门墙,加上他本人确曾在日本读书,被误认为章门弟子。于是,他挂了这“章氏”招牌进入北大。陶希圣晚年忆旧,提到当年在北大念预科,给他们讲国学的沈尹默、沈兼士“都是章太炎先生的门下士”。“尹默先生给我的教益很多。他指点我们读这样的几部书,就是《吕氏春秋》和《淮南子》。太史谈《论六家要旨》,刘勰《文心雕龙》,刘知几《史通》,顾亭林《日知录》,钱大昕《十驾斋养新录》,章实斋《文史通义》与章太炎《国故论衡》。这几部书确能将中国文史之学的源流及其演变,摆在读者的面前。”到了预科二三年级时,“沈尹默先生继续讲授国学。他先讲陆机《文赋》,然后选择文史著作的一些文章,作为《文赋》每一段甚至每一句的注脚。这种讲授方法,给我的益处很大”(参见陶希圣《北京大学预科》,《北大旧事》)。几十年后追忆,具体细节不免有出入,但借助陶氏的回忆,我们还是能大致明了当初沈尹默讲课的情况,也得以判断此《学术文录》乃沈在北大预科的讲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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