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7期

想像异域悲情

作者:葛兆光




  偶过榛子店,遥忆季文兰,古驿春重到,辽城鹤未还。空留题壁字,何处望夫山,蔡女无人赎,遥瞻汉月弯。
  尽管那个时候,榛子店的墙壁上早就没有季文兰的题诗了,就连当地人,也已经记不得有这回事了,到了乾隆五十年(一七八五),这里早已经是“数株垂杨,摇曳春风。欲觅壁上题字,了不可得,且举其事问诸店人,漠然无知者”。
  “举目山河异昔时,风光纵好不吟诗。胸中多少伤心事,尽入征人半蹙眉”,“兹行归自黍离墟,痛哭山河属丑渠,况复箕都逢壬岁,小邦悲慕更何如”。对于满族入主中国,成了新的统治者,朝鲜人似乎比汉族人还要介意,他们出使北京的路上,只要一有感触,就会写诗,只要一看到可以联想的题诗,就会感慨万端,像乾隆五十一年,曾经中过状元的沈乐洙(一七三九——一七九九),出山海关过王家台,看见墙壁上题有一诗“长脚奸臣长舌妻,苦将忠孝受凌迟,乾坤默默终无报,地府冥冥果有私,黄桔主谋千载恨,青衣酌酒两宫悲。胡铨若教阎罗做,拿住奸臣万剥皮”,虽然明明知道它的水平不高,而且有欠格律,但是,他想像这是汉族人指桑骂槐,有激而发,就说“于此亦可知海内人心可悲也”。所以,季文兰的那首已经随着坏壁消失了的题诗,就成了他们唤回历史记忆的契机,只要经过榛子店,它就会从心底里搅起他们的浮想涟漪。乾隆五十八年(一七九三)的谢恩副使李在学(一七四五——一八○六)经过此处时写道:
  痴儿金货买残妆,尚忆征车泪染裳。壁上芳诗无觅处,一尊惆怅酹斜阳。
  道光八年(一八二八),上距季文兰被掳已经整整一百五十年,离开明朝覆亡也已经近两百年,朴思浩经过此地,仍然写得悲悲切切:
  塞天漠漠晓啼妆,尚忆阿娘作嫁裳。梦里江南春草绿,芳心应羡雁随阳。
  可是蹊跷的是,大多数朝鲜使者在有意无意之间,都把季文兰故事想像成了明清易代时候的历史断片,时间越久,这种想像仿佛就成了历史。可是,这里却有一个破绽,所有的资料都证明,当年金锡胄看到的这首诗,明明写于“戊午年正月二十一日”,然而,这个戊午如果不是后金国天命三年或明万历四十六年(一六一八),那么,就应当是大清康熙十七年(一六七八)。可是,万历四十六年的时候,明帝国控制着关内,满清人不可能从这里把江南女子掳到沈阳,而康熙十七年,明朝已经覆亡,清人却已经不需要与明朝人在北京附近打仗了。那么,把季文兰想像成明清易代时的落难人,把这首诗解读成明清之际的悲剧记录,不免就有些落空。
  文学家常常在前台看戏,随着戏中人泪水涟涟,可是历史家却总是到后台窥戏,看到卸装以后种种“刹风景”的情态。从想像中稍稍清醒一下,朝鲜人也会看到这里的历史裂缝,于是不免匆匆去修补一下。乾隆五十八年(一七九三),李在学路过这个地方,在一个姓张的人家歇脚,想起这段往事,便写道,“天启中东使过此,招问此媪,具言五六年前沈阳王章京用白金七十两买此女过此,悲楚暗惨之中,姿态尚娇艳动人”,又说“今距天启已近二百年,店舍亦墟,不可复寻”,他把题诗的时间一下子从康熙年间,提前到了明代天启年间,也许他意识到了康熙十七年的季文兰并不是明清落难人?
  可是,换了“天启”并不管用。因为天启年间并没有一个戊午,事实上,只剩下了康熙十七年这一个可能。然而,康熙十七年并不是清兵入关征服中原的时代,倒是吴三桂叛乱反清(康熙十二年,一六七三)之后,清兵与叛军大战的第五年,这个时候被掳为奴,恐怕并不是明清易代时遭遇世变的江南女子,即使她有故国之思,似乎怀念的也不一定就是朝鲜使者想像中的“皇明”。
  其实,事情一直很清楚。康熙二十二年金锡胄路过榛子店看到这首诗的时候,就已经让他的副使柳氏招呼这座房舍的女主人询问过,而“媪具(言)五六年前,沈阳王章京以白金七十两买此女过此”,五六年前,恰恰就是康熙十七年前后,这时被掳的季文兰,恐怕就是属于吴三桂一部的家属,所以,康熙二十九年的徐文重在《燕行日录》中说的季氏,就是“顷年吴三桂平后,南中士女为沈阳王章京者掠去”,而康熙四十年(一七○一)姜到榛子店的时候,也清楚地记载说,“此乃吴三桂起兵南方也,江州秀才之妻为北兵所掳,怆感伤悼,而有此作也”。只是在稍稍时间流逝以后,固执的朝鲜人就是要把江南女子季文兰当成大明秀才的妻子,就是要把满洲王章京以七十两白金买她上沈阳,想像成明清之际蛮夷乱华的一出悲剧。
  朝鲜人很不喜欢吴三桂。一开始,他们还期待他做三国蜀汉假降邓艾却试图复兴汉室的姜维,“我东闻中原人,皆以为三桂必复立皇明子孙以图复兴云”,但是,在康熙年间吴三桂再度反清,却并不用大明旗号之后,他们已经放弃了对吴三桂所有的同情和期待,一致把他看成是断送大明锦绣河山的罪人。像康熙十六年(一六七七)的孙万雄,就说吴三桂“手握重兵,外召戎狄,一片神州,终为羯胡之窟”,康熙五十一年(一七一二)的崔德中,也痛斥吴三桂“自怀长城,请入外胡,使神州陆沉,可胜痛惜”。但是,这并没有影响到朝鲜使者借题发挥的兴致,康熙五十一年,金锡胄的侄儿金昌业再次路过榛子店,又为季文兰题诗一首,“江南女子洗红妆,远向燕云泪满裳,一落殊方何日返,定怜征雁每随阳”。这以后,榛子店和季文兰就成了一个典故、一个记忆,不管这个墙壁和这首诗还在不在,他们仍然在不断地借了季文兰题诗想像中国的悲情,用种种和诗表达自己对“满清蛮夷”的鄙视:
  王嫱出塞犹平世,蔡女沦身尚得归。琵琶弦弱胡笳短,难写崇祯万事非。
  临水无心洗汉妆,胡儿夺掷旧衣裳。苍黄死别三生恨,不向江南向沈阳。
  千行哀泪洗残妆,一叠清词惜旧裳。堪恨当时无义侠,教他流落海山阳。
  名花一朵堕胡尘,度尽榆关不见春。秉笔兰台谁作传,千秋寄与有心人。
  悲容想见靓明妆,尘壁题诗泪渍裳。天下有心东海子,芳魂独吊立斜阳。
  在朝鲜人的记载中,季文兰不仅身世凄楚,而且也容貌动人,而容貌动人,本身就更增添了身世凄楚。当年,金锡胄不仅听说季氏“悲楚惨黯之中,姿态尚娇艳”,而且听说弱不胜衣,“垂泪书此,右手稍倦,则以左手执笔疾书”,在想像中已经平添了许多同情和怜爱。而后来的传说则在同情和怜爱中加上了更多想像,不仅后来传说她本人年龄只是青春年少二十一,也多出来了母亲李氏(或母亲陈氏)和哥哥秀才季国庠,不仅辗转抄录的小序中平空多出了“奴不自惭其鄙谚也”的自谦,而且还多出了“吁嗟伤哉”的感慨之声,不仅在十九世纪下半叶,林翰洙(一八一七——一八八六)笔下的季文兰已经是“姿貌真笔画书琴俱极绝美”,而且在申锡愚(一八○五——一八六五)咸丰十年(一八六○)写的《榛子店记》一文中,还想像出了季文兰到达沈阳之后的故事,说她不仅被章京掳到沈阳,而且被“河东狮子,日吼数声”,“鞭笞严下,辱等奴婢”,只好到夜半三更时到后亭,“以泪和墨,题三诗于壁”,其中最后一首写道:“万种忧愁诉与谁,对人强笑背人悲。此诗莫把寻常看,一句诗成千泪垂。”当然,这是故事外编故事,传说中加传说了。
  据说,在这些朝鲜使者有关季文兰的诗歌里面,最被推崇的是这样一首:
  江南江北鹧鸪啼,风雨惊飞失旧栖,日暮天涯归不得,沈阳外城草萋萋。
  正是因为这首诗,据说,被乾隆皇帝知道后,便下诏在距榛子店二十里的地方,特意为季文兰立了一块碑。可是,如果季文兰始终被视为明清之际汉族悲情的象征,乾隆不会赞同立碑,如果季文兰已经被知晓是吴三桂孽党家属,乾隆也不会赞同为她立碑,所以,皇帝为其立碑是什么意思,是迎合朝鲜使者的心情?还是附庸风雅?现在不得而知。不过,这块碑早已不存,就在乾隆四十三年李德懋(一七四一——一七九三)路过此地的时候,就已经感慨,“榛子店荒凉愁绝,有古陂,天旱水干,往往有芍药丛生。金清城《息庵集》有江右妇人为满洲章京过所掠过榛子店题七绝于壁,词甚哀怨,使臣所过者,皆有诗,后来磨灭不辨,今不知其为何家也”,到了道光十二年(一八三二),金景善(一七八八——?)也说到,“榛子店有古城,城周可七八里,今尽颓夷。……肃宗癸亥,息庵文忠公奉使过此………其后金稼斋到此……自此遂成故事,我人到此者,多次其韵,闻其后使行过此,见有短碑在路旁,曰:季文兰所过处,必因我国人闻之而为此,其好事者有如此,而今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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