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10期

母女同在爱荷华

作者:聂华苓




  我谈到波兰作家葛罗瓦基(Janusz Glowacki)的母亲从波兰打来电报。他家被搜查一空,家具、文件、信件,全部搜走了。抄家!
  混蛋!吴祖光气冲冲骂了一声。
  我们有时也笑闹。有天晚上,当然又是在我家,不知怎么,大家唱起歌来。陈映真学公鸡叫,学母鸡下蛋叫。各人唱各人的歌。有人唱起我儿时的歌《葡萄仙子》:
  高高的云儿罩着,淡淡的光儿耀着,短短的篱儿抱着,弯弯的道儿绕着……
  我居然学儿时模样牵着衣角跳舞。大家笑成一团。
  茹志鹃第二天告诉我:昨晚我回去后,感触很深。我们中国人的生活没有音乐和诗了。我们从没有像昨天晚上那样欢笑唱歌。关闭,心灵的关闭。中国是有音乐和诗的民族呀!
  王安忆的父亲是新加坡华侨,一九四二年抗战时回国,参加解放军,一九五七年被打成右派。茹志鹃没告诉两个女儿和儿子,到“文革”时才告诉他们。
  茹志鹃对我说:安忆下放农村时候,十六岁。我和她每星期通两次信。她在信里形容她那儿的生活。那时候我就发现她可以写。譬如,她描写她住的农家。燕子来做窝,就是吉祥之兆,燕子不来做窝,就是不吉祥。她在一封信里告诉我:好了,燕子来做窝了。
  我对王安忆很好奇,有一天问她:你现在刚到美国,是什么感觉?
  她说:我印象最深的是美国的富裕。中国人嚷着精神文明。没有物质,没有起码的生活条件,谈什么精神文明?
  但是,物质太丰富了,也带来很多问题。
  很对。但我们现在还没有那些问题。我们只要吃饱饭。以前叫我们学雷锋,现在叫我们学张海迪!要把我们都从一个模子磕出来,毫没自己的个性。到现在为止,我只看到美国好的一面。
  你以后到了大城市,就看到另一面了。我说。
  美国人有活力,又会玩。我们简直没有享受到生活!人是自私的,先顾到自己,才顾到社会。自己好了,社会也好了。
  有一次,她谈到中国的年轻人:生活没有目标。你会看到一个年轻人,在黑影地里,靠着电线杆站着,你会看到年轻人很无聊地在街上闲逛嗑瓜子。
  安忆,我说。你回去后,会是什么感觉?
  我会很愤怒。
  你回去后,很难适应了。
  我相信。她转头笑对陈映真说。你的论调和我们完全一样!学雷锋呀!为别人牺牲呀!雷锋当然好!但我们不要被人逼着去学!
  你必须为整个国家着想。把自己贡献出去。陈映真说。
  我首先得找到我自己,才能把自己贡献出去!来美国对我冲击很大,但我是要回去的。我觉得有许多东西要写。作为一个中国作家,我很幸运!
  他们在爱荷华三个月,然后在美国旅行一个时期。
  安忆回上海后给我来信:
  华苓阿姨:
  ……这次去美国,对于我的创作,对于我的人生,都是非常非常重要的。世界很大。而我们活动空间和时间都那么有限。说真的,我实在从心里感激您和安格尔伯伯给了我这么一个机会……不仅是可以认识美国,还使我认识台湾,认识香港,认识西欧、东欧、非洲。您为我安排的内容最多。还有蓝蓝,她对我最大的帮助,是帮助我这么贴近地去认识了现代舞。这使我对现代艺术、现代生活有了了解。
  这些时,我开始去写东西了。真糟糕,写得不顺心。最近我对自己颇不满意,已经将两万字的一个中篇中途放弃了。心里也十分烦恼。这也是没有心情写信的一个原因。我感觉到自己的创作面临一个危机。但愿能安然渡过。
  ……爱荷华好吗?听说爱荷华的春天美极了,花一下子开了。这真是个美丽的地方……
  安忆
  八四,四,八
  
  华苓阿姨:
   ……自从我从深圳回来之后,不晓得怎么一来,开了窍。那些混乱的思想──由于受了极大的冲击而混乱的思想,似乎一下子条理起来,并且平静下来,就开了路。让我能够坐下来写东西了。上半年写的两个中篇已经发表。这是从美国回来之后的头两篇小说。反应很大。都说我有了极大的变化。我自己也这么觉着。下半年开始至今,我已经写了两个短篇、两个中篇。第三个中篇已经在写第二稿了。这些东西,凡看过的人都觉着,变化和进步很大,认为是我新的里程。我很兴奋地等待着它们被发表以后将得到的反应。我有时会默下神来想想这一年的情况。我想大概是这样的。到美国之后,我得到了一个机会。我是拉开距离来看中国的生活。当我刚来得及看到的时候,只看到一片陌生的情景。距离使往日熟悉的生活变陌生了。而我又不能适应这个眼光。于是便困惑起来。后来,慢慢的,适应了。再度看清了。在距离之外将陌生的又重新熟悉起来。于是,又能写了……
  安忆
  八四,十一,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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