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11期

后妇女解放与自我想像

作者:钟雪萍




  这也许是一个奇怪的题目。在“后妇女解放”的中国,跟妇女和性别有关的问题,在当下(男性)知识分子所关注的问题中,在关于(中国)知识分子的讨论中,基本上少有提及。至于“女性主义”为何物,与知识分子有何关联,就更在大多数现有思考的视野之外。由此反推,知识分子的自我想像,与“女性主义”似乎更是风马牛不相及。
  将两者放在一起思考的原因,来自一个简单的好奇:如今妇女问题真的跟知识分子没有关系了吗?在经历了妇女解放的当今中国,知识分子的“妇女观”是什么样的?与五四时期的知识分子相比较发生了什么样的变化?为什么?这些变化与女性主义在中国传播的现状有什么联系?在当今中国有没有必要思考这样的问题?在什么样的条件下思考才有意义?
  回望过去二十多年,大量西方理论思潮被介绍进中国,女性主义亦在其中。然而,女性主义的传播和其他西方理论思潮的传播似乎是两股道上跑的车。前者似乎理所当然的主要限于女学者之间,通过翻译介绍,通过“妇女学”的学科建设,尝试着普及女性主义的一些主要概念、理论机制,并探讨其对中国可能有的启发性。但是,也许因为女性学者往往不一定被自动接受为“知识分子”的一部分,来自她们的介绍、反思和争论大都局限于“女人”的范畴和女学者的圈子,在近年来大量的,尤其是在“公共”层面上的,知识分子对西方理论和思潮在中国现实语境中的接受、反思、探讨和争论中,基本上处于边缘状态,或只是时而被泛泛提及。
  与此形成对照的是,对西方其他学界的理论思潮的介绍和传播,造成了中国知识界对经济学、法学、社会学、史学、哲学(尤其是政治哲学)等学科的关注和倾斜。这一方面促使很多中国的学人在知识和理论的再生产中,走出自己的学科领域,思考中国现行改革中所面临的各类问题;另一方面,也催生了知识分子对本身作用的再思考,而这样的反思,让知识分子的作用与他们关注的学科领域结合在一起。产生的效果是,既加强了这类知识领域的权威性,又突显出了一批跨领域而游刃有余的发言者。为什么相对而言,女性主义理论思潮在中国的传播,似乎完全不能与这一切同日而语,而且,也并没有被提到与上述领域同等的地位上来加以认识?这是中国性别政治发展的一种必然吗?
  有意思的是,西方的一些已为大多数中国知识分子熟知,并被不少人认可的理论权威,对女性主义却很关注。比如,詹明信在反思后现代理论时提出,女性主义在挑战西方以男性中心、科学主义和工具理性为特征的“现代性”理论的霸权方面,已经毫无异议地成为西方思想资源的一部分,也是当下反思“后现代”思潮时应该被认可的理论资源。伊格尔顿在总结后现代理论带来的可取之处时,特意强调女性主义关于性别政治的理论在现实历史和社会中的重要性,指出,人们在重新思考“现代性”的问题时,将不可避免地以之为认识基础。两位西方学者的思想在国内人文学界已有广而深的传播和影响,然而他们在这些方面的观点似乎很少有人提及。
  不过,这里不是要简单地指出,女性主义和西方其他思想思潮在中国的传播遭遇了性别差异,而是结合我个人感到好奇的问题,探讨这差异背后的某种观念预设和历史关系。
  严格而言,女性主义理论并不是自成体系的一家之言,但是,其中各个流派又有一定的共同性,都具有两个主要特征。一是关注女性作为社会成员的政治、经济、文化地位,为提高妇女的社会地位做实际上的努力,并对各种实践加以理论上的阐述和支持;二是在理论上坚持性别公正是社会公正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注重对“性别政治”在政治经济结构、社会分工、文化和意识形态层面上的表现加以分析和阐释。在西方,这一理论实践同时包括带有不同政治立场的理论流派,有自由派、后现代派、社会主义学派以及马克思主义学派等,不但互相之间有对话和争论,而且同时跨学科跨领域地与其他思潮和理论进行对话或展开质疑。在这个意义上说,“女性主义”与其他在中国传播和流行的西方理论思潮相仿,是本身具有很多分歧和争论的社会和理论实践。
  过去二十多年,在中国,“知识分子”作为一个社会群体,在社会经济结构的变化中,在与国内外各类文化思想思潮的互动的过程中,自身不断变化着,不断给自己进行重新的定位。无论是作为大众的启蒙者,还是大众文化的批评者,是市场的推崇者还是怀疑者,是权力的拥护者还是批判者,是人文精英还是政治经济法律精英,等等等等,其自我想像中都充满着内在的紧张和矛盾。然而,从中可以观察到,从五四到当代,中国知识分子的自我想像是传统意义上的文人意识、人文关怀,与现代意义上知识分子的价值取向和理想主义成分的混合物。
  其中一个值得关注的现象是,在知识分子对自身的重新思考和定位中,消失了的是五四时期知识分子所具有的那种对妇女问题的关注。妇女问题似乎与当下知识分子所关心的问题不再有关系。从历史的角度看,这无疑与二十世纪的中国革命及其领导下的妇女解放运动有关,也与其中性别关系的演变以及对这种演变的反应有关。
  从上世纪八十年代上半期起,“知识分子”回归为文化精英的过程中,就包含了对妇女解放运动的一种反应。比如在文学和其他文化作品中出现的“阴盛阳衰”提法,这是一个始于八十年代、至今仍比较普遍的说法:在现阶段的中国,妇女解放运动使中国妇女的地位得到了极大的改变,女人受益太多,有的比男人还厉害,中国的男女平等过了头,再提女权怎么还得了。男女两性都被告知需要找回自己“真正的”性别特征。当然,仍有一些女性学者基本认同妇女解放的成果,不过,她们同时也将女性主义放在了一个矛盾的地位上。在她们看来,男女平等的政策尽管仍然存在很多观念上的盲点,但毕竟给中国妇女的地位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变化。因此,比较而言,妇女面临的问题没有过去那么严重,所以西方女权主义关注的有些问题在中国也就显得不那么重要。
  这一切恰恰在不经意中反映出,与五四时期的知识分子相比,当今中国的知识分子在妇女问题上立场已经发生变化,而这一变化则有着历史原因。妇女解放的历史结果之一,是中国知识分子不再将“妇女问题”与建立“现代”中国联系起来,不再把妇女解放看作他们为之奋斗的中国“现代化”的项目之一。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也许可以被看作是一种进步,因为男性知识分子不再以妇女的“解放者”自居,因为中国革命承担了“解放者”的角色,从而,对妇女解放的历史和现实意义以及对其遗产的反思和争论,男女知识分子都可以参与。但是,也许正是这一变化,给“后妇女解放运动”语境下的男性知识分子与“妇女问题”带来了新的紧张和问题。
  一方面,传统意义上的“妇女问题”不存在了,在男性知识分子的自我想像中,作为妇女解放者的角色也已然不再。那么,作为知识分子,他们应该以什么样的姿态对待当今现实中的妇女和性别问题呢?也就是说,现在的问题变成了——男性知识分子如何对待变化了的妇女地位,以及其实是更为复杂了的性别政治。
  另一方面,性别公正仍然是社会公正的大问题之一。而且,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当下知识分子与妇女和性别问题在关系上的变化,并不是由于、也不意味着在现实中国社会中男女不平等的现象越来越少。事实似乎恰恰相反,改革开放以来,在各种经济、社会和文化活动中,在每天的生活实践中,性别歧视在其内容有所变化的同时也变得更公开化、更普遍同时也更“正常化”。职业的性别化,劳动分工(和分配)的性别化,招工中公开的性别歧视等等,在很大程度上是当下性别和妇女问题的一个突出表现。在文化层面上,“消费经济”和消费主义中的性别政治则在意识形态层面上,很大程度地重新限定甚至缩小了女性发展独立意识的空间。尽管男女平等作为一种文化观念也许仍然起着一定的作用,但作为社会实践,似乎丧失了普遍意义和导向作用。顺便提一下,这一结果,与长期以来(包括女性知识分子在内)对“男女平等”政策的“缩水”解释有关,即,把“男女平等”政策中的性别盲点等同为这一政策本身,将“平等”的内在矛盾完全等同于“男女相同”,从而将之予以简单的否定,最终隐去了“平等”作为社会理念和社会实践所具有的历史作用和现实潜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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