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2期

城市生长的隐喻

作者:杨小彦




  但是,更重要的问题还不在这里。新一轮的城市化浪潮所掩盖的是空间重新分配所带来的巨额利润,以及这巨额利润的真正流向。那些“纯建筑主义”者们只盯着珠三角乱七八糟的风格拼凑说三道四,而可怜的“城市理想主义”者也只会从“时代精神”的角度对此大加挞伐,反倒记者出生的库哈斯却是个明白人,透彻地了解其中的缘由。他不仅把一个让建筑界瞠目结舌的奇异怪形送给了中央电视台,还把一整套支持混乱现象的理论,以“后现代”之名(正确来讲应该叫“库哈斯主义”)送给了新一代中国的建筑新锐们。
  至少不能说库哈斯是错的,有一点他看得非常明白,那就是在一个利益大规模重新分配的新的经济改革的权力格局中,混乱绝对不等于非理性,恰恰相反,是理性选择了表面的混乱。也就是说,在珠三角、长三角以及中国所有大中型城市所体现的,其实是一种表面看似混乱、实质并不混乱,甚至是精于计算的经济理性原则。
  这是一种什么原则?在我看来,这是一种“合法”化的“违章”原则。这说明,“违章”就隐藏在“合法”之中,从而让空间得以依据利益的新格局来获得新的定义。其标志有两个,一个是规划红线,另一个是大规模的城区拆迁。红线是规划的象征,它体现了城市权力者们的意志,并被搁置在规划局庞大的数据库里。它代表了“合法性”本身,代表了对城市发展的理性思考(且不论其理性的合理程度)。从这个意义来看,规划红线几乎就是规划局本身,同时也是城市的现在和未来。只要红线已定,就说明规划具有了法律意义,就不能更动。
  问题是,实际情形真的如此吗?二十多年来,大规模发展的中国城市真的是在指定的规划红线中矗立起来的吗?稍微有理性的人都知道,肯定不是的。红线的改动是经常发生的,而且是以“合法”的方式。事实上,任何大规模的开发和拆迁,究竟发生在红线划定之前还是之后,其实是语焉不详的。没有人能够保证规划红线的有效性,哪怕它真的代表了对城市理性思考的未来。
  关键还不在具体的规划红线的更动。红线只不过是一条线而已,这样规划和那样规划,至多代表了不同的规划流派的意见。但拆迁的本意是要改变空间的使用性质,是名副其实的“圈地”运动,是创造飞速发展的国民经济发展数字的根本保证。二十年来,尤其是近十年来,中国人全都经历了一场声势浩大规模空前的拆迁运动,旧城在短短的时间内灰飞烟灭,代之而起的是“罗马家园”,是“加利福尼亚的阳光小区”,是“巴黎近郊”,是福斯特的高技派的商业大厦,是安德鲁的“蛋”,是扎哈·哈迪德的前卫歌剧院,是十所大学塞于一岛气派得不行的“大学城”。而且,随着土地交易的进行,随着土地性质的改变,一代富豪也迅速成长起来,气宇轩昂地面向西方世界。当然,沿海大城市的居民也由此享受到了现代化的好处,他们住在点缀着“贝尔高林式”园林的豪华小区,让“每天都生活在意大利”成为眼前不争的事实,闲暇时去逛一逛干净豪华的城市现代化的商业区。他们是拆迁利益分配当中的小得益者(大得益者平日里是看不见的),他们构成了城市日益上升的所谓“中产阶级”的一员(可惜,这是要打问号的城市“中产阶级”)。
  拆迁的代价还有一个,那就是让城市贫困化日见明显。城市贫困者们是中国城市现代化的边缘人群,他们有原本的居民,本来就从事底层的工作;有突然之间成了下岗工人的“吃皇粮者”;有待业群体和失业人群。其中还有很多外来移民,他们从贫穷的乡村大批地涌向城市,寻找着比乡村略好一点的生活方式。这些人构成了城市的另一面,让伟大的城市总是显得不那么伟大。这些人共同填补了城市已经无人想干的低端职业,从事着类似清扫城市垃圾之类的工作。他们是边缘的群体,是外来的群体。边缘的几乎无法重新主流化,外来的也根本就无法回流。边缘群体只能呆在原来的地方,并且随着一次又一次的拆迁而一次又一次地被边缘化。至于那些原来的乡下人,他们来到城市,靠着城市谋生,所以就渐渐失去了乡下人的身份。但他们是城市人吗?肯定不是。他们仍然是外来人,是移民,受到了城市的强烈排斥。这些人只能是城乡二元化的牺牲者。当然,有一条是所有生活在城市的人们都能共享的,那就是亲眼目睹现代化的剃刀是如何把一座丰富多样、充满着传统意味、有着漫长历史的城市修剪成了“青春小白脸”。
  老城区的老居民们同样逃脱不了边缘化的命运。在迅速的拆迁面前,他们一夜之间就变成了城市现代化的遗留物。如果拆迁还没有降临,那他们就只能呆在破旧的城区里,呆在注定要、或迟早要被拆迁掉的老房里,等着下一场的拆迁运动。他们的日子就是这样,生活成本不高,生活区域熟悉,对城市的记忆和对生活的体验融为一体。然后,突然有一天,通知下来了,拆迁于是就变成不争的事实,而且没有商量的余地。
  我知道一直有人去记录因拆迁而生出的绝大部分不幸的画面和故事,我也相信终有一天这些画面和故事会传播开来,从而勾起人们对消失的城市的美好记忆,同时述说着拆迁背后的历史真相。但那也只是一种记忆,丝毫不能造就什么,尤其对构成一座城市的现代化外观没有作用。况且,中国人忘事的传统,远远比记事的传统还要漫长,更有力量。
  这就构成了另一层的“违章”。这一类“违章”公开透明,货真价实,无法辩驳,当场可证。在许多旧城区里,特别在缺乏管理的城中村,便充满了这一类的“违章”。大规模拆迁和小区建设无疑会迅速去除这些随处可见的、像疮疤一样影响城市风貌的违章现象。事实上,也正是它们,才成为现代化的城市所深恶痛绝的对象。
  我作为中国沿海城市的一个普通居住者,亲眼见证了中国城市巨大变化的历史过程。我明白,“现代化”永远是一股动力,从而推动着“违章”与“合法”的词义变换,并让“违章”成为城市生长的真实隐喻,书写着“伟大城市”的“划时代篇章”。
  (Henri Lefebver,The Production of Space,Blackwell Publishing,19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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