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4期

从那霸到上海

作者:孙 歌




  二○○四年的圣诞节,我是在冲绳的那霸度过的。
  当飞机准备着落的时候,我经验了一次奇特的低空飞行。透过窗口,可以看到下面美丽的海浪透明地追逐着,幻化着,飞机就在海浪上掠过。不知是否是幻觉,依稀觉得看到了水底洁白的珊瑚礁。听说珊瑚死后的颜色才是白的,而白色珊瑚会把深蓝色的海水点染成美丽的碧绿:冲绳渔民视绿色海水为死亡的颜色,因为水底一定有珊瑚的遗骸。飞机抖动着机翼,掉转着角度,舱外的天空和海洋倾斜着连成一体,海天一色,让人产生幻觉,不知道人在天空还是在海底。我不记得这低空飞行持续了多久,但这个迥异于其他机场着陆方式的低空滑翔,却把一个美丽的时间维度定格进了我的记忆。
  几天之后,我才从冲绳人的口中得知,所有进入那霸的飞机都必须要在起飞之后和降落之前保持一段时间的低空飞行,因为,冲绳的领空被美军占领,民用客机不能够进入高空。为此,飞机要承受更多的风险,耗费更多的能源。当我听到这个事实的时候,几天前那个美丽的定格在瞬间轰毁。眼前浮现的,却是几年前在海南岛我国领空发生的与美军飞机撞机的镜头!
  冲绳,是一个被占领的岛屿。一九四五年美军攻占冲绳岛的时候,截断岛上南北通行要道,把当地人集中到固定区域,不许他们随意走动,并在岛上划出大块地区筹建军事基地。后来,当美军解除了对冲绳老百姓的禁令之后,在这个岛上出现了奇妙的政治文化景观:以美军基地为中心形成了一个生活集散地,这也就是今天的那霸市城市格局。冲绳的百姓为了生计,把美军基地变成了谋生的媒介,战后产生了许多针对基地的行业。在今天的那霸市中心,坐落着普天间空军基地,当地人无法穿越市中心通行,只能绕路而行;这种零距离的共生状态带来很多麻烦,岛上频发的恶性事件,让老百姓吃尽苦头。
  我和同行的学者一起到冲绳国际大学参观。这所私立大学紧挨着普天间美国空军基地,中间只隔着一条小路。据说是因为毗邻基地的土地比较便宜,政府每年还提供补偿费用,当年才会在这里建大学。几个月前,一架据说是刚从伊拉克归来的直升机从基地起飞后直接撞到了大学的一号馆墙壁上,引起大火,烧掉了半栋楼,烧焦了院子里的树。更残酷的是,人们在飞机残骸散落出来的零部件中,发现了和贫铀弹类似性质的放射性物质的载体,而且其中一个去向不明!直升机的坠毁,给校园留下了无法驱散的阴影。一位在这里工作的教员说,我们在任何时候都有可能发现自己得了癌症,可是我们没有任何防护的能力!
  在那霸逗留的短短几天里,我们赶上了冲绳的一个重大事件。由于当地群众的抗议,美军决定关闭普天间基地,把它搬到别的地方去。一九九六年日美特别行动委员会的报告书看中了离那霸市并不太远的名护市边野古,这是一片著名的珊瑚礁产地,由于海水清澈,栖息着许多珍贵的海洋生物,有些还属于濒临灭绝的罕见物种,这里的海草则以纯净上乘而闻名。为了建造新的基地,美军要填掉这片美丽而富饶的海湾,这当然意味着毁掉这里世世代代与海湾共生的渔民的家园。一九九七年十二月,名护市民投票反对建设新基地,接着,发起了抗议静坐示威活动,这个长达几年的和平示威活动的确妨碍了工程的开始,但是并不能阻止它。到了二○○一年一月,日本政府决定在边野古海域打桩建设新基地。美军军方把填海造基地的工程通过竞标“承包”给了日本的大建筑公司,自己坐山观虎斗。于是,当地人从二○○四年四月十九日开始,与在海里打钻孔勘探的日本公司展开了顽强的对抗。我们到达的时候,边野古的人们已经抗争了二百多天时间,他们每天到海里的勘探架上去静坐示威,借以拖住工程的进展,为取消这个计划争取时间。时值隆冬,海面上寒风刺骨,静坐的人每隔两三个小时就需要换班。这片海域里已经竖起了六七个勘探架,示威的人手显然不够。因此,这引起日本全国志愿者们的关切,他们从各地赶来,要求参与。据说当地人有过一些争论,是否应该让来自日本本土的志愿者参与,但是我们到海上的时候,发现本土的志愿者的确已经参与了这艰难的抗议行动。
  圣诞节那天,我们去了边野古,听那些组织和参与静坐的人们讲述他们的故事。他们说,在漫长的抗争中,为了确保斗争的合法性,他们一直坚守“非暴力抵抗”的原则。他们曾经划着小船试图靠近勘探架,被勘探队员推入海中;落海的人爬上小船,仍然划船靠近,又被推入海中。这样明显弱势的斗争方式为他们赢得了坚持抗争的权利,因为警察没有找他们麻烦的借口——边野古人知道,斗争的合法性,在这个并不合理并不公正的世界上依然是至关重要的。
  而更让我感动的是在沙滩上听到的一位从九十年代后期就致力于抗争的老妈妈的话。我问她,是否认为这场抗争可以赢?她冷静地说:她并没有这个期待。之所以全力以赴地抗争,是因为她觉得这抗争是一种重要的形式,可以把历史传给下一代。“我们曾经有过一个自由的琉球,我们可以自由地跟东亚和东南亚进行贸易。那个时代不再有了,但是我们不应该忘掉。我要让子孙知道,我们这一代人没有放弃自由的理想!”
  也正是在边野古的海滩上,我听冲绳的几位学者讲述着他们的处境和困惑。冲绳是日本在二战时期唯一被美军登陆作战的地方。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它的战争记忆与日本本土是一致的。在战后思想史脉络里,日本本土的进步知识分子一直倾向于把冲绳看作日本的受害者,因为它不仅是太平洋战争时期的牺牲品,而且在战后美军基地的蹂躏下依然付出着沉重的代价,而日本政府采取追随美国的政策,一直无视冲绳的被害体验,冲绳人撤走美军基地的呼声至今没有得到政府的回应。如果加上对于历史的回顾,本土的进步知识人不免产生更多的歉意,因为在冲绳成为日本组成部分的过程中,它被强加了太多并不属于自己的文化,比如天皇制。我在那霸曾经看过一场以地方戏的形式演绎江户时代忠臣故事的剧目《忠臣藏》,尽管在台词和表演中有着相当多的属于冲绳而不属于日本本土的自由感觉,但是这个来自冲绳外部的历史故事仍然在那霸显得不够协调。日本本土的进步知识分子在冲绳会歉然说道,“这里不是日本”,我能够理解那里面复杂的潜台词。
  然而我遇到的几位冲绳知识分子却似乎并不愿意单纯以受害者自居。在他们的讲述里,加害与被害的结构关系被更多地内在于冲绳本身,而不仅仅是在“美国”、“日本”与冲绳之间。波平恒男教授在他的战后思想史研究里指出:那霸与冲绳的其他离岛之间,一直存在着中心与边缘的关系,美军的占领和军事基地的建设在战后引起了冲绳本岛与离岛之间更为畸形的分化和与此相关的歧视问题。研究日本文学的新城郁夫教授则通过分析描写冲绳男性和美军士兵同性恋关系的小说,试图揭示加害与被害者之间角色转换的可能性。在反对美军基地、抗议日本政府对冲绳态度的背景之下,这些冲绳知识分子的视角显示了更丰富的内涵。
  在冲绳的那几天里,我趁着开会的间隙独自溜到路边的商店和饭馆,力求跟普通的冲绳人有所接触。令我惊讶的是,这些冲绳人对于美军基地的撤离有着相当的保留。他们一方面承认美军基地的存在破坏了冲绳的安宁,另一方面,却对于基地的撤离充满现实的疑虑。一位礼品店的老板对我说,美军的确不好,但撤走了基地,谁知道日本又会把什么塞过来?说不定是核试验基地,或者更坏的东西!反正,日本从来没有善待过冲绳!另一个在饭馆里跟我邻桌吃饭的中年妇女也说,能把美国人赶走当然好,问题是赶走之后怎样?现在,冲绳县的预算里有一半来自日本政府赔偿在冲绳建立美军基地的补偿费,如果撤走,完全没有自己产业的冲绳将如何安身立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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