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6期

赖遥契玄理一脉

作者:孙 波




  这是一个结论,一个回答,其出发点,是鲁迅所指出的精神方向。然而,这不是一平面一单极的延长。鲁迅之出发点,基于这样一个价值设思,即立个人之“自我”,实现“大群”之自救。这是鲁迅的清醒意识,因此他呼吁国人不论怎样,当须先舒“心声”;希望青年能“将中国变成一个有声的中国”,“大胆地说话,勇敢地进行”。但是,鲁迅感到困惑乃至焦虑的是,在当时的中国,找不到能够表达这种“心声”的文本载体。这种疑虑,王国维也有类似的表达:“哲学上之说,大都可爱者不可信,可信者不可爱……今日之哲学界,自赫尔德以后,未有敢立一家系统者也。”
  鲁迅的批判则超出学理层面,直指“不久就弄成一团糟”的学说理论,担心它们非但不能帮助人们在现实抗争中创造,从根本上为“华国”立心,反而以“光怪陆离”的“学问”,似是而非的“大言”操刀进毒,斫伤“自心”——“寻其立意,虽都无条贯主的,而皆灭人之自我,使之泯然不敢自别异。”对当时学术界的质疑,也许是我们解读鲁迅自隔于学界圈外,而选择“文学”作为文本载体的原因,因为,文学具有“学说”所不能跳跃出的“灵感”。《摩罗诗力说》云:“盖世界大文,无不能启示人生之机,而直语其事实法则,为科学所不能言者。所谓机,即人生之诚理是已。此为诚理,微妙幽玄,不能假口于学子。”为什么?盖科学知识不能获“人性之全”,相反,“人性之全”却应该摄科学知识。鲁迅深知若要新塑“人心”,必应是一个理智与情感的最佳结合。那么,科学与艺术,学术与文学当同时畅响。可是,那种可以引领中国民族走入“今日之文明”,而又“不使之偏倚”的“人性之全”,当如何建立?或说能够兼及“可信者”与“可爱者”的文本载体又究竟在哪里?这是鲁迅的一个极大的苦恼,乃至落在现实的境况中,他无奈地发出“或者死心塌地地教书,或者发狂变死地写东西,一个人走不了方向不同的两条路”之慨叹。
  也许鲁迅不曾想到,“默然立志”的梵澄在之后四十多年的治学历程中,自西方的尼采,经过印度的古典,最后落在阿罗频多的思想平台上,以中、西、印各自“深厚底精神哲学”汇统了“方向不同的两条路”,为兼及思智与性灵的“人性之全”找到了精神的支撑。
  作为在印度最后译出的《玄理参同》,其思想理论的价值也自然被凸现出来。翻译尤其是“疏释”,有着三重意义。第一,它是接引鲁迅到梵澄的一个思想的路标,促使我们思考:作为中国现当代思想重镇的鲁迅,他的出发点,是否能逻辑地走向精神哲学,成为“存在于现今想要参与世界上的事业的中国人”(《而已集·当陶元庆君的绘画展览时》)的精神支撑和动能; 第二,梵澄对中、西、印之精神哲学的比勘、创通,为鲁迅的理想铺垫了更为积极和更为可能的思想平台,诚如梵澄所云:“以三者而比勘,思维,值得我们警惕、振起。学术生命实与民族生命同其盛衰,互为因果。”由于有了这种学术生命的参与,鲁迅对中国传统文化之弊端批判的锋芒,进而被梵澄折射为对中国传统文化菁华弘扬的光耀;第三,“疏释”是梵澄融会三大文化综治精神哲学的一个总结。他自己说;“一小册子而三大体系精神思想之宏纲具在,可以袖珍,乃此作原意。……是亦犹如撷集几束花草,庄严一尊精神真理造像,使其姿态愈生动,愈高华。花草可弃,造像无改。”(《玄理参同》,5页)
  梵澄将原名擅改为《玄理参同》,指出精神哲学之理可简称“玄理”,而参考和参会三派(中、西、印)学说之相同可曰之“参同”。就阿氏文字的内容而言,他的价值取向在于精神真理的确立,即“深沉视见”宇宙人生的真谛,因此他在希腊和印度之古代思想的比较中,便以重灵感重直觉的印度韦陀和韦檀多学为鉴照。“精神哲学”,是梵澄在对阿氏文字的深度诠释中,依据其思想特质,经过洗练和升华所得出的自己的(一系)术语(有别于黑格尔)。先生说阿氏“是综合自韦陀以下之精神哲学而集大成者,超出了韦檀多学的范围,度越前古”(2页)。实际上,先生已试图小心翼翼地在构建自己的精神哲学的系统了。
  在原作首章,阿氏指明希腊哲学思想的智识性特点,其高度发展的结果是“严格合乎逻辑,爱好固定性和体系,势欲成一种思想的几何学”。这些特点“决定了后代欧洲思想的整个性格和原野”。阿氏这个观点在今天已为人们所共识。我们注意的是他的价值判断。阿氏直言体悟人生和宇宙的真理,要靠直觉的视见,而以智识见长的希腊哲学显然不具此“权能”,能担此重任者是印度哲学。他说:“印度哲学,在其萌蘖期原属直观,却能刺激起对事物的深沉视见,——较之韦陀与韦檀多的诗颂(mantra),即神圣而且出自灵感的语言,如人类所曾经怀有的,无有逾其崇高与深奥者,无有逾其能启示高度和深度,无有逾其雄强而擅能开辟无尽底视景者。”而阿氏之所以选择赫拉克利特来做比较,是因赫氏“保持了也加添了一点古代‘神秘者’(mystics)的古老的心灵底和直觉底视见和语言”(8页)。
  梵澄在接下来的“疏释”中,将中国哲学汇入其中,然而这并非是简单的地域文化之扩展,而是在精神哲学的高度上,对中、西、印哲学进行“视界融合”。诚如先生所言:“……三者之比勘会通,……比勘以观其异,则重分析,分析不厌其详;会通以见其同,则重综合,综合不妨其略。综合不是强将多个事物聚置一处,或颟然成一大笼统而为混沌,而是宜成一和谐底有机底整体。”(5页)这个整体,就是梵澄倾心所治的精神哲学。显然,梵澄是同意阿罗频多的学理分判的,并指出在华文的语境中,希腊系统为哲学,印度系统为玄学。而将印度哲学定性为“精神哲学”,这一术语阿氏尚未明确。因此在与“Philosophy”一词相比勘时,梵澄说:“在印度的,可谓玄学或精神哲学,性质又迥乎不同。在玄学是纯凭灵感和直觉,在哲学是虽在高境上凭灵感,然重概念。重概念则重分辨,重方法。玄学不然。它只能以较高底灵感代替较低底灵感,其所出的概念也是多象征而少直指,多概括而少分析。”(8页)
  于此可设一问:梵澄所治之精神哲学是否即为印度哲学?不是的。他是在“视界融合”中,“创通”(见“译者序”,此二字甚有深义)出自己的一系精神哲学。但是,困难之处在于:既然不是将中国哲学简单地加入到希、印的行列中去,那么作为任何形态的理论学说都必须遵守的“学术纪律”,梵澄也必须提供三者对话的基点,亦即展开自己学思理路的逻辑性原点。先生以希腊哲学的“philosophy”和“metaphysics”为参照,比较了中国哲学中的“玄学”、“道学”、“形而上学”以及印度哲学的特点,指出三方的交叠处与歧义处(详见原书首章“疏释”),提出对中、西、印三派哲学,应采用“不妨忽略形式而专求内容”的“创通”原则。依照这个原则,所能找出的那个“所立不二者”之义究竟是什么?依我的理解,这能够会通的“义理”就是“玄理”。以“玄理”表重直观、重体验的精神哲学,则可以找到中、西、印三派哲学的会通之契合点。因为从价值方向上说,精神哲学就是“诉于理智,诉于情心,更有当于整个人类精神追求”的道理。而“玄学”却容易产生地域性的误读,造成理解上的偏差。可是,先生在文字表述中却多用“玄学”。何不以“玄理”一以贯之呢?我猜想,也许从“辞气”上说,“玄学”比“玄理”更谦虚一点儿吧?其实,依我之见,只要不是“玄教”就可以了。
  《玄理参同》,需层层进读,步步深入,或方可窥先生的“超心思”之境了。但是,因为篇幅有限,本文不再做探求了。末了,顺便说一句,梵澄生前对自己是很不满意的。前引先生“锲而不舍”语,实则还有文字在先者,完整摘录如下:
  最不成功的最是我所锲而不舍的,如数十年来所治之精神哲学。
  
  (《徐梵澄文集》〔十六卷〕,孙波编,上海三联书店、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二○○五年十二月,138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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