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6期

忆施蛰存

作者:黄 裳




  他因病住院许久,常向我借书闲看。我有一部康熙刻的钱谦益尺牍,内容相当丰富而有趣,如给毛子晋、钱遵王的信都有好几十通,从中可以看出他们之间交际情形与彼此的矛盾。还有两通谢绝王渔洋请柳如是和他的“秋柳”诗的信,与常熟地方官的应酬信,虽然都说的是“官话”,也透露了一位乡宦大老结交官府的种种。我随手在书头写了些读后感。他读后还书,请一位他的学生送来,附一笺要我对来客就钱牧斋研究说些意见,这可是无从说起的难题。他的信就写在医院伙食单的背面,可见随随便便。但他也有很讲究的一面,如用陈小翠的赠画印成贺年片和便笺,就精致得很。
  蛰存晚年喜欢收些碑帖拓本,收集得不少。其中不无名品,但到底不如专收精本的富商大贾,所收不尽理想。他印成的《唐碑百选》,用了不少心思,细心考订,可惜原拓质量关系,为之减色。鲁迅当年跑琉璃厂买碑帖拓本,也因财力所限,同有此憾。读书人与收藏家的区别,大抵也就在此。
  读他的《闲寂日记》,常有卖书纪事。如一九六四年岁末记,“卖却西书四十六本,得四十元,聊以卒岁”,次年除夕记,“今日除夕,怀中仅余二元。昔罗瘿公甲子卒岁仅余一元,余已较胜之矣”。我当年每隔些时,也总挟一包旧书去书店卖掉,用以维持“资产阶级生活方式”(“文革”中造反派批语),读蛰存纪事,不能无感。
  蛰存还有一本《云间语小录》,是关于故乡(松江)琐事的笔记。多年陆续写成,分三辑。所记有人物、风俗、土宜、掌故种种事物。这是一册别致有趣的小书。难得的是作者保持了多年的浓厚兴趣,零碎积累,始终不渝。这是对故乡的挚爱,扩大来看,也是对祖国的挚爱。至于其成为新修地方志的参考资料,更是无疑。历来此种地方小志,所在多有,唯不为藏书者所重,往往散佚。此书写得又多风趣,尤为难得。
  蛰翁往矣。不再能听到他高声谈笑,但他留下来的著作,尚能使我们聆听到他纸上的声音。他说平生治学,开了四面窗,他的著译也已等身。他是教授,却不知是几级。想来他因有与鲁迅争执的旧案,肯定不可能评得甚高。我想我们不必称之为大师,因为目前因“通货”膨胀,大师的声价已日趋贬值,不值钱了。又眼下每逢名人去世,人们往往有一个时代终结之叹,以后继无人为忧。我觉得也不必如此,进化论虽已不时髦,但我仍坚信,后来者未必不如前人,而必将在品格、风骨、学养上超过前人,这简直是必然的。也就是说“江山代有才人出”,在缅怀逝者、追想前徽时,我们应该采取这样的态度。
  二○○六年三月十四日
  
  附记
  偶检书丛,得剪报一纸。一九九八年六月二十六日《新民晚报》副刊载施蛰存《我有好几个“自己”》一文,有云:“最近我给自己拟定了一块墓碑题字,是‘钦定三品顶戴、右派分子、牛鬼蛇神、臭老九、前三级教授降二级录用,施蛰存之墓’。”
  这节话解答了我前文的疑点,也说明了我对蛰存知之不深,不禁感愧。附记于此,以当补遗。
  二○○六年三月二十一日春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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