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6期

忆施蛰存

作者:黄 裳




  施蛰存先生是我的前辈。上世纪三十年代他在上海轰轰烈烈地编辑大型文艺月刊《现代》时,我还是一名耽读该刊的中学生。多年后得以识荆,并进而成为忘年交的后辈,虽然过从并不怎样亲密,但总算厕身于小友之列了。近年来写些回忆前辈师友的文字,总苦于措辞的困惑,循旧例称字为敬吧,又往往觉得口气中失于狂放;处处称先生吧,文章又失去了亲切。真是无可奈何。今天下笔写此文,亦同有此感。先生名舍,以字行。就还是称字为敬吧。
  与蛰存初识,似在抗战胜利后的一九四六年。当时他与周煦良同编《活时代》,命我投稿。这是一份由上海出版公司出版的短命刊物。今天知道的人怕不多了。此际先师李林先生新殁,留下未完成的译稿有《奥勃洛摩夫》。他本有译冈氏全集的意愿,冈察洛夫的小说不多,另有《平凡的故事》一种,巴金要我来译出,算是继承李林先生遗愿的一点意思。可是原本却难得,后来托蛰存从某大学图书馆借来一册一八九四年版的Garnett夫人的英译本,得以断断续续译成,交文化生活出版社出版,为“译文丛书”之一。原书留在我处很久了,始得归还,真是不好意思。
  这中间,有时晤面闲谈,我却总不敢打听他与鲁迅先生那场纠纷的始末,他也总不提起。记得黄永玉和我谈过此事,极口称赞蛰存敢与鲁迅论辩的勇气。我想此事的由来大约与当时文坛京海之争不无关系。上世纪三十年代由林语堂倡始,上海忽地兴起了一场晚明小品热。太阳社成员、过去曾批判过鲁迅的阿英、施蛰存等都编选过晚明作家的小品,蛰存还编印了一套晚明、清人别集,还请周作人为原书题签,在鲁迅看来,是一股京海合流的“逆流”,就找机会加以批评。却放过了阿英,抓住了施蛰存。这就是“庄子与文选”之争的来由之一。
  今天看来,这似乎算不上一场有多大意思的论争,但就前面说到的斗争全局来看,就并非小事。在当时也确是一桩激烈热闹的风波。而蛰存因此背上了一个“洋场恶少”的嘉名而终身蹭蹬,真非始料可及。
  其实,庄生的文字是为鲁迅所爱重的。鲁迅主攻的方向是《文选》,他说得好,想从《文选》汉赋中寻出词汇来以为今日作文之助,也真不免是笑话。这场论争,看起来似乎是打了个平手。鲁迅手头无书凭记忆误用了《颜氏家训》的故实,被蛰存抓住了,鲁迅后来做了更正。问题是当发现对手是鲁迅时,蛰存依旧不依不饶,说了些尖刻的过头话,那就不能不说是年少气盛的出格举动了。
  其实蛰存对鲁迅一直是尊重、敬佩的。鲁迅纪念左联五烈士的名文《为了忘却的记念》,写成后无处发表,是蛰存冒着风险在《现代》二卷六期上发布的。不幸“庄子与文选”的论争就发生在六个月后。蛰存后来还在拜谒鲁迅墓后赋长诗,诚挚沉哀,远较徐懋庸在鲁迅丧仪上所做的挽联为诚厚。蛰存还在什么文章中说过这样沉痛的话,鲁迅是从抄古碑的生活中走向革命,而他自己则从革命走向了抄古碑(原话不及查找,大意如此)。蛰存与鲁迅的关系,大抵如此。
  我知道他和浦江清是童年起的好友,就托他转请浦先生写字,不久就寄来了。上世纪八十年代我曾去过一次香港,归沪后送去朋友托带的雪茄烟,他非常高兴,他是不用卷烟的。一次,我们几个人还一起到旧书店的仓库里选书,他兴致很好,选购了一批旧书。他和几位老朋友每周在陈兼与老人家里聚会谈天,因为住得近,介绍我也去参加,曾去过几次。一次他来我家看书,见了一部嘉靖本辛稼轩词,叹赏不止,因此知道他喜欢读词。又从我的书架上发现一册香港印的《三草》,借去读了,大加欣赏,撰文介绍,发表于《读书》,这怕是较早高度评赏聂绀弩诗的名篇。
  一九五七年蛰存在《文汇报》上发表了一篇《才与德》,因此贾祸。其实这是一篇正确的针对时弊的好杂文。其时风雨如晦,报社急于认错,痛改前非。当时我还是个编委,在被揪出以前,还得写社论,写依照宣传口径的各种文字。当时有“还债”之说,凡在鸣放中在本报发表的“毒草”,都得一一批驳、消毒。《才与德》是名篇,这批判的任务就落在我的头上。于是胡说八道一通以应命。这是我对蛰存口诛笔伐的一段公案。其实蛰存的杂文是写得非常出色的。上世纪八十年代初,他曾在广东的《随笔》上发表过几篇杂文。记得有一篇是就“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名言反其意而论之的“匹夫无责”论,深刻痛切,不愧名笔。可惜不久就辍笔了。人们也都不再记起这位出色的杂文作者。
  蛰存对时贤,也多有评论。对钱钟书,曾有议论,记不清是怎么说的了,大抵是觉得他过于炫才,且对同时侪辈过多苛评罢。我曾作文介绍郭绍虞先生关于杜甫论诗六绝句的辑订本,觉得编得不错,蛰存特写一信来,表示异议,且论及郭老对中国古代文学评论论著的一些不同意见。夏承焘是著名的词家,也是蛰存的朋友。夏的《学词日记》就是先在《词学》上发表的。夏对姜白石词研究用力甚深,有《姜白石词编年笺校》,一时推为名著。蛰存撰短文《筝雁》在《文汇报》发表,对夏氏在白石“解连环”词中“小乔妙移筝,雁啼秋水”句的点读,提出批评。论证详明,从乐器的阮咸与琵琶,说到如此点读的根据,与宋代词人同调词作的句法,以及“筝雁”并用的句例,驳夏的“移筝不误”说。主张此句应作“小乔妙移筝雁,啼秋水”。此词点读从来是个难题。康熙中先著作《词洁》,此词即九字连读为一句,也许是较早采取模糊处理的一例。此文可作蛰存对学术问题从不马虎,敢提出自己见解,诚直对待朋友的一例。
  蛰存曾仿《花间集》例,选清人词作之类似者为《花间新集》一卷。书印成后以一本相贻嘱作读后感。我以为《花间》为词体初成时词人的词作选本,放笔而成,绝无束缚,生动天成,显示了开启一种新的诗歌形式的气势,不是清人拟作所可并论的。而且专趋侧艳一路,品格不高。写了一篇“读后”,隐约言之。蛰存见之,说有言外之意。一笑而罢。
  新时代以还,他的新作迭出,其实多是存货出笼,都是他在“闲寂”日子里积累下来的东西。唯一新撰的大书是《唐诗百话》。书出后佳誉如潮,连巴金都向我借了去读过。此书好处在新见层出,敢说自己的话,取传统的唐诗评论一一检讨,分期、作者、风格变迁、名篇解析,都有自己的见解,读之如遇一部崭新的唐人诗话。所见不必尽是,但确是一本崭新的文学评论。
  一时他的新作如林,一次去看他,向他讨一本《北山集古录》,恰好案头有一本送给朋友的书,已经题好字了。他取过一张纸条,写上我的名字,就贴在原题上面,递给了我。他做事的通脱,就是如此。
  他喜欢“诗余”,当他在资料室“闲寂”的日子里,就抄写历代词总集前后的序跋,后来印成一厚册。我向他建议,清初以还,词人刻集,不但前后有序跋,而且每词之后,多附评语。历来词论,多是三言两语,甚少长篇。像这些词后的简评,除了捧场话外,多是简要的词论,从来无人收拾,加以辑录,从中可以看出词风词派形成消长的消息。是个好主意。
  他又创办了不定期刊《词学》,是继抗战前开明书店《词学季刊》而重起的专刊。每出一册必以相赠。我们都喜欢收集词籍,我曾写过一册藏词目录,并不完整,他借去读了,回信说所收乾隆以前刻本专集都可贵重。可见彼此收词取舍相同的标准。
  其时重要词籍收藏家林葆恒逝世,藏书散出。上海各旧书店都有所得。林氏词籍绝大部分得自南陵徐乃昌,但精本并未全归林氏。一次秀州书店朱惠泉收得林家遗藏一批,送来我处。议价未谐取归。其中有三种是我不愿放弃的。记得有清初刻《幽兰草》,康熙刻《罗裙草》,都是精本。第二天跑去看时,三书已为蛰存买去,懊悔无已。蛰存是买他的乡人著作,陈子龙等都是松江人。《幽兰草》我后来还向蛰存借来读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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