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期

贵妃的红汗

作者:永 宁




  “傅身香粉”或“似桃花”,或“如肉色”,总之都是微红,在这种情况下,女性在向身上扑粉的时候,要不断用粉扑粘满香粉,时间长了,粉扑就会被香粉染成红色甚至紫色,这一点,也被唐宋男性诗人们注意到了:
  朱唇素指匀,粉汗红绵扑。(白居易:《和梦游春诗一百韵》)
  浅画香膏拂紫绵。牡丹花重翠云偏。(陈克:《浣溪沙》)
  在宋词中,这一化妆中的小小细节,也被巧妙地结合进士大夫之“消夏”享受当中:
  苹末风轻入夜凉。飞桥画阁跨方塘。月移花影上回廊。粲枕随钗云鬓乱,红绵扑粉玉肌香。起来携手看鸳鸯。(蔡伸:《浣溪沙·仙潭》)
  花柳荫蔽的水塘,跨水而立、四面通透的亭阁,月色,还有,一个香喷喷的、肌肤滑腻的很肉感的美人。不得不承认,这无聊小词意境很美,很有趣,很有吸引力。
  “傅身香粉”微带红色,因此,在薄纱罗的半透明衣裳中,隐约显露的身体也是淡红如桃花,这在异性眼中,是格外的性感诱人。像唐代诗人元稹有一首《杂忆》,诗云:
  春冰消尽碧波湖,漾影残霞似有无。
  忆得双文衫子薄,钿头云映褪红酥。
  诗人看到,刚刚解冻的湖面上漾映着似有还无的淡淡霞影,由此联想到了曾经爱过的女性“双文”(可能是崔莺莺的原型),想起她穿着半透明薄衫的形象。所谓“褪红”,一般写作“退红”,是唐、五代非常流行的一种时髦颜色,陆游《老学庵续笔记》中有研究云:
  唐有一种色,谓之退红。王建《牡丹诗》云:“粉光深紫腻,肉色退红娇。”……盖退红若今之粉红,而髹器亦有作此色者,今无之矣。
  退红,是粉红,很浅淡、娇嫩的红色。唐人王建《题所赁宅牡丹花》一诗中,更形容牡丹花是“肉色退红娇”,似乎退红的色泽浅而柔,接近“肉色”,也就是肌肤之色。联想到“利汗红粉香”是“调粉如肉色为度”,“十和香粉”“调色似桃花为度”,以及“玉女桃花粉”这样的粉名,我们可以推测:“褪红酥”正是指双文涂满淡红香粉的、如红酥一般腻润的身体,而“钿头云”则是指薄衫上的花纹。因为“衫子薄”,所以,淡红的、莹腻的肌肤在花纹朵朵的薄纱色中隐映——诗人元稹看到湖水映霞,想到的就是这个。
  涂着淡红香粉的身体,一旦出汗,汗水当然会被染成淡红色,并且,“傅身香粉”中总是配有各种贵重香料,因此染红的汗水还带着淡淡的香气。这,就是杨贵妃“每有汗出,红腻而多香”的秘密。也许,在开元、天宝之时,夏天用淡红的香粉厚涂身体,尚是宫廷或大贵族中新兴的风气,因此,杨贵妃的“红汗”才会让唐人感到惊奇,并成为逸事而流传后世。当然,还有一个可能性是,这位胖美人为了追求性感,所以身上香粉涂得格外厚,因此把汗水搞得红色鲜明、香气浓烈,并且由于粉多而“腻”——和泥了。这样的汗水,一旦用手帕去擦,帕子也自然地会染成桃红色。南唐后主李煜在一首悼亡诗《书灵筵手巾》中就写道:
  浮生共憔悴,壮岁失婵娟。汗手遗香渍,痕眉染黛烟。
  此诗应当是为怀念其早逝的大周后而做。其中“汗手遗香渍”一句如何理解?按一般情况,汗水很难在手帕上留痕,此处所说的“香渍”,应当是指“傅身香粉”染红、染香的汗水,在手帕上的痕,也就是“拭之于巾帕之上,其色如桃红也”。贺铸一首《木兰花》中有句“罗巾粉汗和香”,想来也是指同样的情形。
  唐代诗人薛能的一首《吴姬》诗,甚至描写了这样的情形:
  退红香汗湿轻纱,高卷蚊独卧斜。
  一位女性夏日午寝,熟睡中的她,流出的汗水是淡粉红的,带着香气,悄悄染湿了薄纱的夏装。
  其实呢,在晚唐、五代、宋,女性特别是妓女们,夏日身上都是厚厚擦粉,一旦出汗,那汗水与香粉融在一起,在薄薄的夏服上浸出渍迹,是挺常见的现象,如晏殊《浣溪沙》词云:“玉碗冰寒滴露华,粉融香雪透轻纱。”盛夏,尽管瓷碗中盛放着降温用的冰,在悄悄融化着冰水,可是闺中女性还是流汗不止,以至身上的香粉被汗融湿,渍透了身上的轻薄纱衣。这样的汗水必然“腻而多香”,因此,诗词中提到女人的汗水,常说是“粉汗”。苏轼在《四时词·秋》中,竟有“粉汗余香在蕲竹”的句子——“蕲竹”,即“蕲簟”,蕲竹所编的凉席——经过一夏天之后,女人混着身粉的汗水居然把凉席染得残香隐隐!于是,不可避免地,在交欢的时刻,女人也是“粉汗”热流,体汗混着妆粉,“腻而多香”:
  三扇屏山匝象床。背灯偷解素罗裳。粉肌和汗自生香。易失旧欢劳蝶梦,难禁新恨费鸾肠。今宵风月两相忘。(贺铸:《减字浣溪沙》
  翠蛾懒画妆痕浅,香肌得酒花柔软。粉汗湿吴绫,玉钗敲枕棱。
  鬓丝云御腻,罗带还重系。含笑出房栊,羞随脸上红。(周紫芝:《菩萨蛮》)
  “粲枕随钗云鬓乱,红绵扑粉玉肌香。起来携手看鸳鸯”,其实是在表达一样的情节。唐宋文人处理这类场面,总能做到又宛转又露骨,极见才情。包括“粉汗余香在蕲竹”,也并不是说女人自己睡觉时出汗把床给熏香了,而是暗示着另外一回事。不过,同类作品中,要以《花间集》中牛峤的一首《菩萨蛮》最为生动和俏皮:
  玉炉冰簟鸳鸯锦,粉融香汗流山枕。帘外辘轳声,敛眉含笑惊。
  柳阴烟漠漠,低鬓蝉钗落。须作一生拼,尽君今日欢。
  过程中“粉融香汗”,可见女当事人是怎样地使粉呀。看起来,对男性文人来说,这样的化妆习惯不仅不让他们别扭,反而构成了他们相关体验的一部分,让他们很有快感:
  白玉堂前绿绮疏。烛残歌罢困相扶。问人春思肯浓无。梦里粉香浮枕簟,觉来烟月满琴书。个侬情分更何如。(范成大:《浣溪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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