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3期

李庄琐忆

作者:王世襄




  元宵舞龙
  
  我记不清是一九四四年一月尾还是二月初,正月初五刚过,随梁思成先生搭乘从重庆去宜宾的江轮,在李庄上岸。同行者还有童第周先生。
  到李庄才几天便是元宵节,新春舞龙最后一夜,也是全年最热闹最欢腾的一夜。营造学社除了梁先生需要在家陪伴夫人外,长幼倾巢而出,参加盛会。
  李庄镇东端有一块比较平坦的广场,通称坝子,是年年舞龙的地方。黄昏时分,几乎全镇的人都已集中到这里。二三十个大红灯笼悬挂在坝子周围,五条龙色彩绚丽,须能颤动,眼会滚转,形象生动。竹箍为骨,外糊纱绢,各长五六丈,分列场边。一队队小伙子,挨着各自的龙,有的解开衣襟,有的光着膀子,准备上场。坝子毕竟小了些,几条龙不能同时共舞。
  刹那间,点燃鞭炮一齐掷入场中,火花乱溅,震耳欲聋。这时,高举龙头的两队,进入场内。小伙子们手举着龙身下的木棒用力挥动,时左时右,忽高忽低,夭矫翻滚,两条龙眼看要相撞,又迅速地避开,满场喝彩声大作。另外两条龙已进入场内,换下已舞了好一阵子的双龙。就这样轮流舞了几个小时,小伙子们已大汗淋漓,却毫不觉得劳累,一直舞到东方发白,才肯收场。所有的人好像都不惜付出全身精力,欢送去岁的吉祥如意,迎接来年的国泰民安。
  我记得到李庄后第一封写给荃猷的信就是观看元宵舞龙的盛况。一直在城市生活,从未见过乡村小镇新年伊始、朴实却又毫不惜花费、真情奔放、尽兴欢腾的场面,当年看后就写,自然比现在追忆要真实得多,生动得多。可惜此信在“文革”中被抄走,否则既不用重写,而且更有纪念意义。
  
  火把照明的学问
  
  元宵看舞龙,归来已逾午夜。从李庄东头的坝子回到西头月亮田学社,是两位学社工友,一前一后,打着火把送我们回来的,边聊边走,很顺利就到家了。
  当地人夜出,不用灯笼或油灯,更没有手电,只用火把。川江上水行船,用篾条编成纤绳牵引。日久老化,将它剁成两尺多长的段,便是火把,真是一个废物利用的好办法。
  我只知火把照明很方便,不知道须要学会打火把的技术。一次我很冒失,傍晚想去镇上买些椒盐花生、炒胡豆,返回时天色已晚,买了两根火把,快出街巷时,借人家灶火点燃一根。哪知刚出镇子,火苗越来越小,半路上竟已熄灭,用火柴怎么也点不燃它,只好试探着往前迈步,弄不清是路还是田埂,一脚踩空,跌入沟中,衣履尽湿,买的食物也丢了,爬出来极狼狈地回到学社。到此时才知道打火把并不容易,要知道如何才能防止熄灭,不仅须了解原理,还须学技术才行,所以并不简单。
  原来打火把必须学会辨明风向,要求火把尽端直对风向,篾条才能均匀燃烧。倘侧面受风,篾条燃烧不均,火苗便越来越小,终致熄灭。倘遇微风,也须根据篾条火苗情况,随时转动火把。总之,保持篾条根根均匀燃烧,是使它不熄的关键。
  天下许多小事物看似简单,其实也蕴藏着道理和技巧。我从当时只花几分钱便可买到的火把,经过照明失败,悟出了平时不可因事物微小而轻视它的道理。
  
  卖煤油 买竹纸 石印先慈遗稿
  
  先慈金氏讳章,自幼习画,擅花卉翎毛,尤工鱼藻。有遗稿《濠梁知乐集》一册四卷。一九四三年离京南下,遗稿藏行箧中,以防散失,且盼幸遇机缘,刊印传世。
  在学社工作,或谓李庄有一家可以石印。曾疑川南小镇,恐难有印刷厂。走访场上,居然有一石印车间。斗室不过五六平方米,主人之外,铁支架、厚石板、铁皮、滚轴、磨石各一,此外更无他物。石印之法,由主人提供药纸、药墨,书写后送还车间,将纸反铺石板上,盖好铁皮,滚轴往返滚压,直至纸上墨迹已过到石板上。揭纸刷墨,以字迹已尽受墨为度。上铺白纸,盖铁皮,再滚滚轴两三次,去铁皮揭纸,一张已经印成。依上法再印,可印一二百张。改印他页,须将石板上字迹磨去,依上述程序再印第二张。原来车间不印图书报刊,只印售货包装纸,红色方形,盖在货包上,用细绳捆扎好,起招牌广告作用。经访问知石印遗稿已有着落,下一步当考虑使用何种纸张问题了。
  邻县夹江县产竹纸,洁白而韧性较差,须去宜宾方能买到。恰好此时学社发给每人煤油一桶,工作室有灯可就读,故不甚需要。于是择日提油桶搭李庄当日往返宜宾小火轮,易得竹纸两刀及深色封面纸而归。
  遗稿约七十页,每周日可印五六页,三个月一百册全部印成。折页期间,上书恳求马叔平、沈尹默前辈赐题书签及扉页均已寄到,补印后开始线装。装工虽拙劣,亦完成近五十册,分赠图书馆及友好。待装者于一九四五年秋携回北京始陆续装成。
  一九八九年冬香港翰墨轩精印《金章画册》,有彩色书画五十余幅,后附遗稿,即据当年李庄手写本影印。当年虽用极简陋之石印印成,亦尚清晰可读,实出意外。
  学社在李庄编印《汇刊》第七期一、二两册,梁先生面告社员:“谁写的文章,谁负责抄写和石印,并参加装订工作。”襄有文稿两篇,遵照指示完成。已驾轻就熟,得益于先慈手稿之石印。但插图乃出莫宗江、罗哲文两先生之手,深感惭愧。
  
  过江捡卵石
  
  李庄位于长江南岸,对岸看不见人家,而有大片卵石滩和纡回成湾的浅水区,游泳十分安全。周日三五人结伴,请江边木船主人渡我们过江,得半日之清闲。我不谙水性,只好背竹筐捡石子了。
  说也奇怪,当时真觉得有不少值得捡的,那块圆得可爱,这块颜色不一般,一脚踢出一个扁形的,上面仿佛有山峦花纹。一块白得有些透明,心想如泡在水里,说不定该有多么好看呢。大半个石滩走下来,竹筐显得沉重,腰有些不好受,只好卸下竹筐看同伴游泳了。
  回到学社,地面放个大木盆,盛上多半桶水,把捡来的卵石一块一块地放进去,没想到反而不及捡时好看。于是一块一块再淘汰,丢在院中大樟树的后面。到最后,竟扔得一块都不剩了。
  过江捡卵石去过三四次,最后只留下两块,北返时放在衣兜里带回北京,至今仍在我案头。一块小而黄,有黑色横斑。一块深绿,呈不规则三角形,下部圆而润,有纵横丝绺及茸然圆斑,颇合前人“蛛网添丝屋角晴”诗意,遂以名之。卵石只不过是李庄的梦痕,倘与诸家奇石谱相比,便有小巫见大巫之感了。
  
  步行去宜宾
  
  北京朝阳门到通州,都知道是四十华里。我曾步行去过两次,吃小楼的锅烧鲇鱼,买大顺斋的糖火烧。到了李庄,都说去宜宾是六十里。有人认为南方人比北方人矮,以步计里程,四川的六十里和北方的四十里可能差不了多少。
  一个假日,清晨出发,沿着江边道路西行,想验证一下上面说法是否可信。十时许,宜宾已在望了。计算一下,加上过江路程,似乎比朝阳门到通州远不了多少。宜宾位于岷江、金沙江汇合处的高原上,或谓长江应从这里算起。但岷江水清,金沙江水浊,要流出几里外,才浑然一色。所谓“泾渭分明”就指尚未合流的现象。
  我看时间尚早,没有走向江边的渡口,而被南岸的一条山涧吸引住了。几处落差较大,湍流颇急,两旁大块石头上,坐着儿童,手持有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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