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5期

沉睡谷的无头骑士

作者:王 炎




  查阅美国东部地图时,“沉睡谷”(Sleepy Hollow)这个名字总有某种神秘感,让我遐想、神往。这个华盛顿·欧文(Washington Irving)笔下的新英格兰古镇,有秀丽的哈德逊河风光、清馨古朴的地域风情,还有神秘的黑森无头骑士(headless Hessian horseman)……其实,它不是个遥远的地方,从手边的旅游小册子上看,如在离我住处不远的新泽西Edgewater上游船,只需两小时就可到达。但我宁愿保留这个向往,不让现实破坏幻想,所以一直没能成行。
  记得在一九九九年十月,人们像往年一样眼巴巴等待好莱坞推出万圣节电影,因为万圣节前看恐怖片,已经成了美国大众文化的传统。好莱坞从不会错失良机,每年十月都要热炒一番恐怖片系列,多年来也积累下来一套万圣节经典:如《吸血僵尸》(Nosferatu)、《猎人的夜晚》、《闪灵》、《科学怪人》、《惊声尖叫》等,家喻户晓。这一年早在九月份,电影、电视就铺天盖地推出本年度恐怖大片——蒂姆·波顿(Tim Burton)执导的《沉睡谷》。波顿那年早已是成名的大导演了,他的作品如《剪刀手爱德华》、《阿拉丁神灯》以及后来的《蝙蝠侠》等,为他赢得好莱坞黑色喜剧大师的美誉。这次他操刀翻拍美国家喻户晓的经典故事《沉睡谷的传说》(The Legend of Sleepy Hollow),声称完全忠实欧文的原著,确实吊人胃口。经典万圣节恐怖片已经相当程式化了,有个固定的套路:往往是邪恶势力急于复仇,只要碰见谁碍他的事,就大开杀戒,滥杀无辜;它刀枪不入,无法抵挡;只是到了结尾,过失一方被邪恶势力惩罚后,正义力量才会战胜邪恶势力,最终实现大团圆的结局。这类片子一般依赖特技制作恐怖、诡异的场面。而欧文的原著与这个套路根本不相关,它是个怀旧的、充满地域特色的、诗情画意的美丽传说。所以我很想知道波顿这个著名鬼才如何把一部文学经典套入恐怖片的类型叙事里。我在第一时间就奔到影院,分享波顿送给大家的“万圣节糖果袋”(美国风俗:万圣节晚上邻居孩子们会上门讨要糖果,因此家家都准备糖果袋)。
  工作日的下午,电影院一般空空荡荡的。我特意选这个时间去看电影,本想环境会舒适些。不料,放映《沉睡谷》的大厅早已人头攒动、坐得满满当当了。电影一开始,我就发现波顿没有跳出恐怖片的老套,用最拿手的特技营造阴森、惨淡的乡村旷野:摄影棚里搭建的恐怖树林中,摄影升降机连续跟拍着狂奔的马车;人工大雾弥漫着沉睡谷,迷雾中影影绰绰、鬼火重重;麦田里的稻草人头插万圣节南瓜,在红色灯光的聚焦下,血腥恐怖、杀气腾腾;马车夫在利刃下身首两处,特写镜头跟拍砍下的头颅,一路滚到稻草人脚下。这就是波顿特色的哥特式影像世界,所有画面透过灰滤色镜和雾镜拍摄,陪衬以醒目的橙色和血红色,让细节格外鲜明,刻意凸显了阴霾、暧昧和诡异的基调,这迎合了万圣节观众的预期。而欧文的故事里虽也有诸多哥特小说的元素,但的确不是哥特式小说。
  
  在欧文的时代,哥特式小说曾风靡英伦三岛和北美大陆,出现了玛丽·雪莱影响深远的小说《科学怪人》(一八一八)以及爱伦·坡的惊悚短篇。欧文恰在这个文学潮流如日中天的时代踏上英国的土地,在那里一呆就是十七年。他曾是沃尔特·司各特爵士家里的座上宾,司各特带着狗和孩子,陪着这位才华横溢的美国青年,游遍苏格兰阿博茨福德(Abbotsford)的山山水水。给他背诵边区民谣,讲述苏格兰传说,指点古老的哥特式教堂,观赏中世纪古堡内的橡木雕刻。欧文的心中这时激荡着异国怀古的情绪,这里好似骑士王国的中心,中世纪的浪漫让他心驰神往。司各特从不附会当时流行的理性主义趣味,即把中世纪斥为黑暗野蛮的时代,或把中世纪的艺术和建筑贬低成不开化的俗物。相反,在这位苏格兰作家的眼里,中世纪代表最高境界的骑士精神和优雅浪漫的生活情调。年轻的美国客人显然被东道主的博学和激情感染了,司各特也因这个美国小子竟如此了解苏格兰的历史和风俗颇感吃惊。欧文告诉年长的朋友,自己是第二代美国移民,父母都是苏格兰人,从小就听保姆讲述苏格兰的山水人情。
  寻根之旅结束后,欧文却惘然若失。父母那一代美国人曾受过良好的欧洲古典文化熏陶,与欧洲人一样有思古浪漫的情怀。但新大陆与母国的文化已然中断,英国的遗风在北美很难扎根。美国人正用自己的双手创造崭新的文明:一种功利、拜金的商业文明,伴随着物化的时尚和鄙俗的审美。美国人一心向前看却缺乏历史意识,但又让欧洲人不能不承认,这个新生的共和国有恢弘的气象和不凡气度。在当时,英伦三岛理所当然地成为欧文父辈们记忆与文化的家园,欧洲旧世界的历史古迹,也让新大陆的开拓者们怀古伤今、羡慕不已。可是,作为年轻一代的美国文人,欧文一方面为自己在祖国边缘、尴尬的地位颇为感伤,另一方又因欧洲对美国人的偏见忿忿不平。在《见闻录》(The Sketch Book,一八二○)里他记录自己如何带着一种朝圣的心情,来欧洲瞻仰高度文明的社会和悠久辉煌的历史,特别是想见到“伟大的欧洲人”。因为在他读到的哲学著作里,常提到美洲所有物种正在退化,美国人也不例外。他以特有的黑色幽默的笔触调侃道:
  我想,一位欧洲伟人一定比一位美国伟人要优秀得多,这就像阿尔卑斯山峰与哈德逊河两岸的高坡之间的差距。带着这样的想法来观察那些来访美国的英国游客,虽然他们看起来很显要且膨胀得不知天高地厚,但一旦回到自己的国家,就只不过是些小人物了。我因此萌生念头,一定要去拜访这个遍地奇迹的国度,好好看看那个伟大民族,我也是从这个民族里退化出来的呀。
  旅居欧洲的经历使欧文产生越来越强烈的民族自豪感,他为祖国辩护说:虽然欧洲拥有丰富的历史遗产,但美国却有充满生命力的未来;虽说欧洲的名胜古迹印刻着逝去的岁月,自己祖国的自然风光却无可比拟,美国人不需要去任何其他国度寻觅大自然的崇高与优美。 正是这样一种民族情感,让欧文决心写出美国民族的骑士文学,其古老神秘绝不能逊于欧洲经典。在《沉睡谷的传说》的开头,欧文就把我们带入徜徉着他少年梦想、田园牧歌式的古老荷兰农庄:
  离塔里镇不远,大约两英里吧,有个小溪谷,或者说是高高的山丘中间的一个山坳,那是世界上最宁静的地方。一条小溪流过山坳,潺潺声催人瞌睡。即使偶尔鹌鹑的鸣叫或啄木鸟的轻叩,也会打破这里幽深的寂静。
  还记得年轻时,我第一次来这里猎松鼠,高大的核桃树遮住半个山谷。大约中午时分,万籁俱寂,我一声枪响打破了周围安息日般的沉寂,远处不断回荡着咆哮的回声。如果我哪天希望从喧嚣的尘世中偷得片刻安宁,或在麻烦缠身的日子里找个地方美美睡上一觉,那没有比这个山谷更好的去处了。
  让欧文魂牵梦绕的还不仅是沉睡谷的幽静,让他感触更深的是,在纽约州大规模移民和工业化浪潮下,新英格兰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整个美国躁动不安。而这个古老的荷兰山谷“就像急流旁边一小洼平静的水面,浮草、水泡都抛了锚,围着这个‘小港湾’慢慢地旋转,完全不理会身边涌动的急流”。欧文在尚未被现代化大潮裹胁的田园农庄里,寻找美国文化的根基。他深信有某种定力使美国文化独具魅力,凭此才可能产生灿烂的美国文学。像中国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讨论文学主体性一样,十九世纪的美国作家从詹姆斯·库珀(James Fenimore Cooper)到亨利·詹姆斯(Henry James),也曾意识到美国文学缺乏主体性。欧文试图通过创作证明,主体问题不在于本土经验的匮乏,而在于美国经验应该不断对抗美国作家依赖的欧洲文学形式。 只有创造出独特的叙事形式,才有可能产生伟大的民族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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