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9期

比特城里的陌生人

作者:胡 泳




  “裸露的人”登场
  
  本雅明,伟大的都市观察者,这样描写他年幼时初到柏林的情景:他在破旧的铁路旅馆里探索“极限”;在充斥着艺术家和罪犯的咖啡馆里流连;他莫名地盯上“一个穿着白色紧身水手服的妓女”,这个妓女后来多年萦绕于他的梦境。《柏林记事》里,本雅明写道:在城市中,一个人可能在“由街巷和地下道组成的迷宫”里面“迷失自己”。“但是如果你想在城市里迷失,就像一个人迷失在森林里那样,则需要练习……”他的目标是成为一个能够非凡地使用街道地图的人,知道怎样迷失,并且知道如何用想象的地图确定自己的位置。
  对于进入网络空间的人来说,迷失也是常态。网络空间给予人们一种感觉,好像自己的身体被从平凡的物理世界运送到了一个纯粹由想象构成的世界。这个想象的世界,同本雅明笔下的大都会一样,充满了各种位置:交叉路口,通道,弯路,U形转角,死胡同,单向街等等。网络空间的居民如同“居住在一个共同的社会疆域之中”,可以从一个地方“移动”到另一个地方:人们在网上“冲浪”,这个网是由各种网址(sites)、主页(“home”pages)、聊天室(chat “rooms”)和虚拟社区(online “communities”)等等组成的。
  这种流动性,意味着网民们也需要地图,来帮助分辨其他人、物体和活动的所在,收集、组织、存储和掌控信息,接近和缩短不同的社会位置和距离。依靠想象的地图的指引,我们行进在虚拟世界里,和这个人或者那个人、这个群体或者那个群体形成关系、纽带和社区。我们首先会发现,我们来到了一个充满陌生人的地方。
  “陌生人”是一个现代性的概念。正如齐美尔所指出的,在前现代文化中,依赖于面对面的交往,人们的关系建立在地理的接近性之上,这时,“陌生人”指的是某个来自外部世界并潜在地让人感到疑虑的人。但是,在现代化的城市出现之后,不再是每个人认识每个人了。一个人在城市里的公共生活以匿名为特征,人们在一天当中遇到的大量都是陌生人。可以说,城市日常生活最大的特征就是陌生人共处。
  美国广播节目主持人加里森·凯耶勒曾经描述过他年轻时初到纽约的喜悦,他发现自己可以在街上随意走动,默默无闻,无人注意。这有一种奇特的解放意味,不像在一个小镇上住着的时候,每个人都知道其他人是怎么回事。
  初到网络空间的人会享受到同样的解放感觉。当人们发现自己进入了这个空间,同其他人以某种不可见的、但又完全可感的方式联系起来,他们会感到一种不为地理接近性所限的心理上的亲近性。就像都市给予人们比以往多得多的独立与自由,网络空间因为容纳了如此之多的异质性群体,使人们得以见到大量知之甚少或者从未见过的人,不断地与之展开不同程度的互动,而且这种互动所采取的是转瞬即逝的交往形式。
  一个陌生人的社区与亲密型的社区的社会组织的要求完全不同。在十八世纪,当人们都十分清楚自己身处社会等级的哪一级的时候,不同阶层的社会交往可以由荣誉感来规范。这种贵族式的东西在日趋平等化的时代无法再维持下去。荣誉好似贞操,这两个概念在现代的世界观当中都无可怀疑地成为过时之物了。
  也许工业革命引发的影响最为深远的社会变革就是城市和乡村的分野。年轻人成批从乡下涌入城里,人们不得不与匿名的陌生人打交道,这些陌生人的性格和家庭背景难以考察。到底应该对陌生人袒露多少,由此成为一个问题。美国文学批评家莱昂内尔·特里林认为,到十九世纪末叶,人们经历了从诚挚性(sincerity)到本真性(authenticity)的变化。诚挚性,说的是对个人的一种期待:他和别人交往时应该避免表里不一,在公开场合所暴露的东西要同私下里感受到的东西相一致,但并不是把什么东西都拿出来公布。而本真性则意味着,不是对别人诚实而是对自己诚实。在这种情况下,人们可以向陌生人坦白内心最隐秘的想法,而不必为此感到内疚。前者要求,披露的事情必须是真的;后者要求,只要是自身的深切感受,什么事情都可以披露。
  “裸露的人”(naked man)第一次出现了。如果说,诚挚性的年代的座右铭来自德尔斐神庙:认识你自己,那么,本真性的年代的座右铭来自心理治疗师:成为你自己。
  随着自我暴露变成人是否值得信任的尺度,个人开始同陌生人形成一种心理交往的关系。这在政治舞台上尤为常见。政客们只有以一种戏剧化的方式展现他们的情感和动机才被认为是可信的。政治记者不再关心政治的东西,而是关注政客在舞台上的表演。政客自觉自愿地与媒体的消费者建立亲密关系,因为他们如果不这样做的话,就等于取消自己在政治肥皂剧中的角色。政治和闲话越来越难以分辨,政客像歌舞表演的演员,其专长是“心理脱衣舞”。换言之,他们以自己的私生活创造政治资本。掌握个人暴露的困难艺术现在变成了政治成功的关键之一。
  在前现代、前都市化的等级制社区,即腾尼斯所称的“礼俗社区”(Gemeinschaft),个人可以向同等社会地位的人展露自己,他们清楚如阶级结构这样的界限的存在。相形之下,现代社会,或称“法理社会”(Gesellschaft),阶级的流动性会要求人们一部分一部分地出示情感,在不同的语境下展示不同的部分。由“礼俗社区”向“法理社会”的变迁导致了一个概念:我们可以和陌生人达成感情上的亲密。人们普遍相信:互相暴露感情是为了形成一种情感纽带。
  当生活越来越多地在网上展开,普通人遇到了和政客一样的社会压力,并且也被赋予了技术机会,来向陌生人暴
  露和推销自己。
  
  自恋的文化
  
  二○○三年六月至十一月间,一个网名叫做“木子美”的二十五岁的广州某周刊女编辑,把自己与多个男人的性交往以日记的形式写成文字,命名为《遗情书》,在中国博客网(http://www.blogcn.com)上发表,网站服务器崩溃,最高访问量达到三千万。作者把每两周换一个情人的体验式的性爱写作说成“是我的个人行为艺术变成整个社会的行为艺术的真实写照”。木子美一夜成名。许多中国人因为木子美,突然之间知道了什么叫博客。
  二○○四年,一个网名叫做“竹影青瞳”的广州某大学女教师,在天涯虚拟社区(www.tianya.cn)的个人博客上发表配有自己裸照的文字,不到两个月,她的个人博客访问量超过一百三十万次。
  一个网名叫“流氓燕”的三十岁的单身母亲,曾经活跃于天涯社区的“天涯杂谈”、“非常男女”等版块,文字中常有关于性的大胆描写。二○○五年五月,她在 “天涯真我”版首次发布裸照,称自己想要“留住青春”,并说写文章时“有一种情绪在指使着我,好像一种玩火的心理,自焚也罢了”。
  二○○五年五月,“超级女声”成都海选,来自四川绵阳的三十六岁的黄薪,因为肢体语言和演唱都非常夸张而被观众记住,旋即在网上被网民捧为“红衣教主”,其比赛视频在网络上很快成为下载率最高的视频之一。《中国青年报》评论说:“不要再以为中国人和外向无缘,不要以为中国女人的含蓄还停留在笑不露齿。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年代早已过去,老人们看不懂,这是一个怎样的时代,怎么那么多人敢于出来表现,也不怕丢了面子。或许这时代的原则已经变成——不怕丢人现眼,就怕没眼可现。不怕臭名昭著,就怕默默无闻。”
  二○○五年初,一个网名叫“芙蓉姐姐”的曾为考研而游荡在北大和清华的二十八岁的编辑,以自己别样的文字、热辣的舞姿和独特的自拍照片引起校园BBS学生的追捧,到七月,风靡了全国所有虚拟网络社区,成为当年中国互联网上最炙手可热的偶像人物。《华盛顿邮报》报道说,一些评论家认为,“芙蓉姐姐”抓住了中国年轻人的想象力,因为在一个孩子从小就被教育要循规蹈矩、杜绝“出位”的社会里,她敢于如此直率公开地肯定自己的个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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