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期

从敞视、单视到全视

作者:胡 泳




  生活在暗影中
  还有什么比网络更能显示出“小弟弟”们的威力呢?
  二○○六年中国互联网产生的一个新词是“网络暴民”,它主要和当年二月的“踩猫事件”和四月的“铜须事件”有关。在这两起事件中,网民采用“网络通缉令”的方法把当事人在现实生活中的真实面目揭露出来,形成了巨大的威慑力。
  “踩猫事件”里,仅仅用了短短的五天时间,网民们便从偌大的地球上追查到“犯罪现场”的所在地——黑龙江上的一个小岛,从几十亿人口中排查出三个“嫌疑人”。这三个“嫌疑人”的隐私被暴露无遗——不只是姓名和年龄,其照片、工作部门、电话、手机、邮箱、QQ等,甚至身份证号码和车牌号,也被一并贴到网上。政府部门也被惊动而展开调查,不久之后,踩猫女子和摄像男子都失去了工作,并被迫发表一份公开道歉。《洛杉矶时报》的报道称,中国网民“跳入网络空间去扮演法官和陪审团的双重角色”。
  “铜须事件”的起因是,一个网名为“锋刃透骨寒”的丈夫在网上发帖,谴责妻子与网名叫“铜须”的大学生有一夜情,并公布了两人的网络聊天记录和铜须的QQ号。他的帖子激起了热烈的反应,攻击偷情主角的“哄客”队伍迅速由数百人发展到数万人。有网友很快调查了“铜须”的身份,将其求职简历、家庭电话、手机号、学校电话,以及事件女主人公“幽月儿”的照片都公布在了网上。“铜须”及其家人的正常生活受到严重干扰,几近崩溃。此后,网络上甚至出现了一个专用语“扒皮”,意思是将某一事件中当事人的姓名、家庭住址等等个人隐私全部找出并公之于众。
  同年十一月,女演员张钰的“性交易录像”及赵忠祥绯闻案中的女主角饶颖的“白描”性虐待日记几乎同时在网上曝光,立刻成为网上焦点。网上信息传播有没有底线,要不要底线?以上两个事件再一次向社会提出了这一问题。
  “网络追杀”和“性交易录像”实质涉及对于个人隐私等正当权利的侵害。张钰和饶颖如果希望展示自己的私生活,她们是有权利那样做的,但当她们展示别人的私生活的时候,就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了。二○○六年中国的这几起网络事件,显示了对隐私的侵害所达到的惊人程度,以及对自我暴露的喜爱的偏执程度。
  披露、公开和曝光的热切可以说是当代大众文化最为普遍的状况之一。在这样的暴露文化中,外在压倒了内在,原义让位于比喻,直接战胜了含蓄,大众剥夺了个人,审美不敌实证,现实击败想象。就连在日常语言中,“公开”、“坦率”等等词汇听上去都比“谨慎”“隐秘”要更加动听。一切都应该暴露于天光之下,阴影是非正义、羞耻、恶习、虚假、变态、精神病和其他不可言说之物的自然居所。
  “铜须事件”中,一个贴了一条长长的帖子、义正词严地攻击“铜须”和他的一夜情的网民声称:“我们网友要做的,就是履行我们的社会义务,我们不能让我们的社会沦落到如此下作的地步。”记者问他,如果人们在网上诋毁他的私生活时,他会怎么想,这位网友回答说:“我相信中国的一句老话:为人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叫门。”他看上去理直气壮:只有那些“鬼鬼祟祟”的人才会躲躲藏藏,而有德之人从来都是光明正大的。
  现代社会变成了如福柯所说的一个坦白的社会,大家迷恋于个人的暴露,同时习惯于日益增多的监视。
  随着时间的进展,人类灵魂的越来越大的部分都敞开。医学的进步、社会科学的发达使得自我的越来越多的层面进入暴露状态,被加以对象化。诊疗心理健康的专业人士尤其鼓励个人毫无保留地说出他们内心的驱动力和冲突。人们开始变得喋喋不休,因为他们被教导说,只有放开自己才能确切地踏上满足自我的情感需要之路,才能达致正常。
  这样的文化忽略了在暗影之中,也有个人的情感、反思、内聚、创造性、自我认知、尊严、意义,以及其他埋藏在生活深处的东西。这些东西离开了超然、静谧和隐匿将不复存在。人们只有在从日常的社会性当中退居出来的时候——尽管这种退居往往是暂时的——才可能为人生的更为基本或更为深刻的部分创造条件。例如,人的尊严与群众心智往往是相悖的;个人创造或个人反思也必须远离尘嚣才能实现,在滚滚红尘之中难能听到内心真正的声音。过去的精神传统告诉我们,神圣的东西总是超越世俗和凡物的。神圣之心不能靠近众人,不能被众目所视,它的被庸俗化,恰恰是在其所有的遮盖物被一层层掀开,供观者一笑的时候开始的。
  在暴露要求的背后是社会对个人正常化的要求。如果说自我实现是当今人们的主要追求之一,它显现的也常常是一种赝品,更像是从俗从众,而非真正的个人主义。个人从人群中脱颖而出的姿态必须被人群所接受,他必须非常努力地检视自己,以免自己的与众不同变成了异常。
  一个监视和暴露的文化造就了大量的自我检视行为,可以说,自我检视就是公众审视的内在对应物。当然,苏格拉底曾经说过,未经审视的生活不值一过;然而,十分明显,当代文化中的过度自我检视已经到了神经质的地步。对暴露的预期迫使个人的检视不会趋向古希腊式的自省或是自我反思,而是在检查灵魂的不规则之处,情感和行为的反常的地方,以免引来看客的责难。
  这样的文化对外表和仿真物有一种青少年似的迷恋,牺牲了更为终极的东西,削平了我们生存的深度和意义。我们的心理生活有着深厚的根系,非在暗影中无以作为,对于灵魂的发展而言,单有清晰和单有晦暗都会产生偏差。维持披露与隐匿之间的张力,无论对个人幸福还是社会福祉都是必要的。这种张力的消失会直接导向社会的无聊化和廉价化,而这似乎是我们正在经历的。为此,必须维护公开与隐匿两者间的藩篱,否则,人的内在价值和尊严必然遭受扭曲与摧残。
  (《娱乐至死》,尼尔·波兹曼著,章艳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二○○四年版,19.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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