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2期
文明的病态
作者:毕会成
这一持续不断的文明扩张过程是如何发生的?它有着怎样的内驱力并形成着怎样的机制?威廉·麦克尼尔(William H. McNeil)在《瘟疫与人——传染病对人类历史的冲击》中提出的有关文明结构的分析框架或许有助于问题的解答。
根据这位美国史家的见解,文明社会存在着同构性的双重寄生:一重是发生于人与自然之间的微生物对人的寄生,即所谓“微寄生”(microparasites);一重是发生于社会内部的表现为劫掠、税收等剥夺行为的人类间的寄生,即所谓“巨寄生”(macroparasites)。文明的特质在于这双重寄生内部及其之间关系的动态平衡。来自双重寄生任何一方的变动都要求另一方的补偿性变动,借以减缓整体的震荡。如果变动突破了特定的临界点,就会导致整个系统的崩溃。不过,一般而论,体现于族群或阶级妥协的人类理性,自然的有机调适能力,包括人体的自发免疫力,最终总会汇成某种合力指向修补和维持这种均衡,从而挽救文明社会于将倾。就本质而言,文明是一种双重意义的病态:在微寄生的层面,只有人口聚居的文明状态,才能改变传染病在游离零散的蛮荒群落中毁灭性的发病样式,为传染病与人类宿主间的自然调适能力,包括人的生物抗体反应能力的形成提供必要的社群条件,最终在避免二者两败俱伤的基础上稳定为地方病或儿童病这类“文明病”形态。巨寄生的情形与此平行,通过试错式博弈,剥夺者与生产者逐步建立起某种共生关系,容许生产者对剥夺产生抗体,这种抗体就是生产者奉献的剩余产品。抗体反应当然是一种代价,但社会据此摆脱了无常而致命的微寄生或巨寄生病变,因而堪为文明进化过程中不可或缺的“恶之花”。
这一体现文明基本结构的双重寄生模式首先意味着,文明的源发地不可能是充当人类摇篮的非洲热带草原,而只能是走出摇篮后最先到达的地中海世界。热带草原繁复的微寄生关系使人类这一中等规模的生命存在无从挣脱生物层次上的制衡,从而足以将任何的文明演化冲动扼杀于无形。只是到了地中海世界,相对低度的微寄生水平才第一次为巨寄生关系的构建腾出了可能的空间。在这里,狩猎的人类终于面对猎物资源告罄的困局而不得不向生产者转化,生产者陷身其中的艰辛而庸常的生存状态与人类的狩猎天性如此冲突,以致生产者在防范动物掠食者对庄稼或畜群的侵害时,还必须防范人类掠食者的侵害性。战争作为生产活动的对立面,在生产活动压抑社会主体的狩猎天性时,通过将狩猎转化为同类间的劫掠,为少数军事精英的狩猎天性另辟了张扬的空间,从这个空间中逐步构造出巨寄生关系的原型——士对农的寄生,军事—政治集团对生产者的寄生,这种关系的制度性确认和提升,标志着国家与文明的产生。
相对于无序而平等的野蛮状态,文明代表着秩序下的剥夺。文明秩序一经确立,便同时打开了巨寄生膨胀的潘多拉之盒。承平日久下无节制的人口增长,文明的奢侈本性,军事官僚机器的自我扩张本能,以及服务性消费群体的成长,在在威胁着突破文明赖以维持的消费与生产之间的比例底线,一旦积重难返,则最终会在超出生产者承受极限的时间和地方导致社会均势系统的坍塌。与巨寄生周旋因而成为前资本主义或前消费时代诸文明的共同命运。从终极意义上,这种巨寄生危机终究是不可逆转的,每一特定的文明社会皆有其劫数(定数)。但在劫数耗尽之前,诉诸对外战争作为阶段性的危机化解之道通常总能赢得决策阶层的共识。因为,无论战争胜负,基于阵亡的人口折损总是必然的结果;如果是胜利的战争,还意味着疆域的扩张和为过剩人口开拓殖民空间。两者都有助于缓解巨寄生的结构性紧张。而如果战争发生于文明—野蛮之间,则文明病的存在几乎注定了这种战争的胜利结局。文明病为文明社会赋予一种无与伦比的生物武器,一旦突入无抗体的野蛮社会,很快恢复其被文明驯化前的狰狞面相,在短期内造成大量的伤亡。进而,当士兵的入侵与病原体的入侵接踵相继,巨寄生的蹂躏与微寄生的蹂躏如影相随,再强悍的野蛮社会也难逃崩溃的厄运。文明社会的推进不断地在外围产生半清空的地带,幸存者经常无力抵抗融入文明共同体的命运。文明世界借助微寄生与巨寄生的共谋关系完成对野蛮世界的征服。在这个意义上,战争与瘟疫的裙带关系并非只是修辞学意义上将战争比喻为瘟疫,而是战争的打击经常与瘟疫的肆虐并辔而行,并且掩盖瘟疫的后果。
典型的情形出现在西班牙的美洲征服中。西班牙在复国运动终于胜出之时发现,它在战时动员的庞大兵力到战后成了急需外引的巨寄生赘疣,这一发现成就了它对新大陆的征服,尽管事后证明这种征服并不需要那么多的兵力。一五二○年以后,科特斯和皮萨罗分别凭借区区六百人甚至更少的兵力就征服了数百万之众的阿兹特克和印加两大帝国。这个历史个案曾令麦克尼尔备感困惑,并在解惑过程中将他引入别有洞天的疫病—社会史领域:导致印第安人惨败的主导性原因竟是西班牙人随身带去的天花,天花在旧大陆已稳定为文明病,但为新大陆首次接触。就在阿兹特克人初战告捷之时,天花在其首都墨西哥城的肆虐制造了万人空巷的“悲伤之夜”,科特斯得以不战而屈人之兵。之后,立足墨西哥的天花势如山火,于一五二五年前后蔓至印加,染疴身亡者塞谷盈野,恰于此时闯入的皮萨罗根本不曾遭遇真正的军事抵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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