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5期

学术视野中的“关键词”(下)

作者:陈平原




  
  “新训诂学”与外来词研究
  
  还是雷蒙·威廉斯,其《关键词:文化与社会的词汇》一书的《导言》称:“本书中的注解与短评所属的语义学则是‘历史语义学’(historical semantics)的分支,其明显的特征是不仅强调词义的历史源头及演变,而且强调历史的‘现在’风貌——现在意义、暗示与关系。”(中译本,17页)所谓语义学(semantics),其范围与传统训诂学相当,治学方法上则有很大差异,故语言学家王力先生将其称为“新训诂学”。
  一九四七年,在《开明书店二十周年纪念文集》上,王力发表《新训诂学》,批评“旧训诂学的弊病,最大的一点乃是崇古”。“我们研究语义,首先要有历史的观念。……汉以前的古义固然值得研究,千百年后新起的意义也同样地值得研究。无论怎样‘俗’的一个字,只要它在社会上占了势力,也值得我们追求它的历史。……总之,我们对于每一个语义,都应该研究它在何时产生,何时死亡。”字义不同于术语,更不是每一个字义都值得你倾心关注。不仅描述某一语义的演变,或扩大,或缩小,或转移,更重要的是其背后的历史与文化因素。那是因为,“一切的语言史都可认为文化史的一部分,而语义的历史又是语言史的一部分。从历史上去观察语义的变迁,然后训诂学才有新的价值”(参见:《龙虫并雕斋文集》第一册,320—327页,中华书局一九八○年版)。对于王力建立新的训诂学的主张,学界颇有好评。或称其文“是一篇从理论上宣示传统训诂学向现代语义学发展的重要论文”(参阅晁继周:《二十世纪的现代汉语词汇学》,见刘坚主编:《二十世纪的中国语言学》,415页,北京大学出版社一九九八年版);或曰:“他提出了两个观点非常重要。一个是历史观点,一个是语言社会性的观点。”(赵振铎:《训诂学史略》,335页,中州古籍出版社一九八八年版)
  我无力介入语言学界的相关论争,但我知道,历史学家历来对汉语语源的考证感兴趣,甚至希望其伸展开去,变成“从小处入手”的文化史。比如陈寅恪先生一九三六年四月十八日《致沈兼士》,便有如此宏论:“大著读迄,欢喜敬佩之至,依照今日训诂学之标准,凡解释一字即是做一部文化史。中国近日著作能适合此定义者,以寅恪所见,唯公此文足以当之无愧也。”(《陈寅恪集·书信集》,172—173页,三联书店二○○一年版)沈文《“鬼”字原始意义之试探》,初刊一九三五年的《国学季刊》五卷三期,确实是一篇好文章。而我相信,陈寅恪此说,颇有“借他人杯酒,浇自家块垒”的意味。
  要说从“历史语义学”的角度从事思想史或文化史研究,最合适的对象,莫过于西学东渐以来产生的众多“外来词”。二十世纪初年,王国维撰《论新学语之输入》(《教育世界》九十六号,一九○五年四月),强调:“言语者,思想之代表也,故新思想之输入,即新言语输入之意味也。”这句话倒过来说便是,我们可以通过辨析“新言语”之输入,来探究“新思想”之输入。实际上,目前的中国学界,对此项工作抱有极大的热情。
  关于外来词语研究,语言学家自是本色当行。高名凯、刘正琰的《现代汉语外来词研究》(文字改革出版社一九五八年版)已着先鞭;日后的《汉语外来词词典》(上海辞书出版社一九八四年版)则更为实用。译介进来的国外学者著述,日本实藤惠秀的《中国人留学日本史》(谭汝谦等译,三联书店一九八三年版)关于日本译词的研究,有开拓之功,而意大利马西尼(Federico Masini)的《现代汉语词汇的形成——十九世纪汉语外来词研究》(黄河清译,汉语大词典出版社一九九七年版),论述更为专深且系统,故更为学界所重视。
  思想史以及学术史、文化史学者的介入,使得“外来词”研究获得了更为广阔的视野;同时,也潜藏着因越界操作,而可能马失前蹄的危险。刘禾著《跨语际实践——文学、民族文化与被译介的现代性(中国,一九○○——一九三七)》(宋伟杰译,三联书店二○○二年版)在英语世界获得广泛好评,译成中文后,也颇受中国学界的赞赏。最近,文学评论家王彬彬在《文艺研究》上发表严厉的批评,涉及作者的古汉语修养以及辨析外来词的能力(《以伪乱真和化真为伪——刘禾《语际书写》、《跨语际实践》中的问题意识》,《文艺研究》二○○七年四期)。但王并非语言学家,只是指出其若干误读之处,并未能颠覆该书的基本假设。
  武汉大学教授冯天瑜则没有那么幸运,新书刚一问世,碰到的狙击手就是真正的专家。中华书局二○○四年十月出版冯著《新语探源——中西日文化互动与近代汉字术语生成》,二○○五年一月二十九日的《文汇报》上,便发表了旅日学者沈国威的《学术“抢滩”不可取——惊读冯天瑜新著〈新语探源〉》,批评此书“缺乏原创性”、“疏于考证”、“体例失当”,接下来断言:“著者的学术准备尚不足以整合他人的研究成果”;“学术的成败绝不在于一时的热闹”,言下之意,此书不过是赶热闹的“抢滩”之作。二○○五年二月二十一日,《文汇报》又刊出冯天瑜的《学术乃天下公器——答沈国威君》,其中有曰:“笔者没有把自己的研究定位在语言学圈内,而是试图发挥思想文化史研究的某些势能,开掘新语生成所包蕴的历史文化内涵。”“拙著较完整地概述了自古以来中外文化互动间的语汇变迁,重点又放在十六世纪以降,更详细展开于十九、二十世纪之交。以笔者阅览所及,这样的论著似不多见,或许有助于读者全面把握新语生成史这一论题。诚如沈文所说,相关各段都有专论在先。然而,综汇式的把握也是必需的,这正如有了专门史、断代史还需要有通史一样。”“综汇前说,引出新的理路或结论,也是一种创造。”这里涉及不同学科、不同世代、不同学术训练的学者之间,学术趣味以及治学方法的差异。对此,《文汇报》上周振鹤、柳园等人的评述,有进一步的发挥。至于冯天瑜先生,不久后出版的《“封建”考论》(武汉大学出版社二○○六年版),“意在从‘封建’词义的历史考察入手,进而在概念史的论析上展开,故联称‘考论’,亦即由词义史之‘考’导入思想文化史之‘论’,所做的是一番‘知识考古学’工作”(8页),比《新语探源》一书更具独创性,显示了作者的博学深思,以及综合统筹的能力。
  在《新语探源》的“后记”中,作者谈及:“西方现代学者也注目于考察词语与语境的关系,考察词语形式及意义伴随社会文化变迁而发生的更革,法国学者福柯的《词与物》、《知识考古学》,英国学者威廉斯的《关键词:文化与社会词汇》等论著是这方面的前沿之作。”(630页)至于刘禾的《跨语际实践》,主体部分乃是“从跨语际实践的视角,分别考察翻译中生成的现代性的不同层面”,作者称:“为了不使我的工作被误解为雷蒙·威廉斯式的关键词研究,我愿意强调我的关注点不在于考察词语、概念以及话语的变化含义,据认为这些变化反映了更为广大的历史进程。”(6页)有人乐于正面引证,有人急于划清界限,但不管立场如何,威廉斯《关键词》的巨大身影,促成了后来者“影响的焦虑”。
  晚清以降,随着时代的急遽变化,大量外来词(或曰“新学语”)出现。眼下这些新学语再也不仅仅是语言学的研究范畴,正越来越成为历史学家者关注的对象。那是因为,学者们意识到,这些外来词,往往提供了新的学术思路、文学观念、政治文化立场,乃至具体的日常生活之细节与趣味,描述其兴衰起伏,可以凸显近现代中国的思想发展历程(参见黄兴涛:《近代中国新名词的思想史意义发微》,《开放时代》二○○三年四期)。
  “新学语”之进入中国,经由了一系列的介绍、扭曲、挪用、延伸的过程。理解并阐释这一过程,必须将上层与下层的对话、创生与传播的互动,还有从萌现到定型的全过程,做综合性的考察,才有可能得出令人心悦诚服的“新见”。而当下学者之所以纷纷关注这一课题,除了学术思路的拓展,更因为数据库的巨大优势。最近若干年,随着网络技术的日新月异,各种专业数据库纷至沓来,而研究者也大都能娴熟运用E时代的各种技术,使得此类研究进入了一个新的历史阶段(参见金观涛、刘青峰:《中国近现代观念起源研究和数据库方法》,《史学月刊》二○○五年五期)。
  从“关键词”说到了“观念史”,又转到“语义学”、“外来词研究”等,似乎思路有点杂乱。其实,这么处理,乃别有寄托。做文化史、批评史、思想史、学术史的,必定都会关注核心概念。至于是否使用威廉斯意义上的“关键词”,取决于一时代的学术风尚,也取决于个人的文化趣味。之所以把事情说“复杂”,目的是显示不同的学术路径。“江山代有才人出”,学界时有新思潮(以及“新术语”),正常的状态是:旧学新知,互相竞争。有人追求血统纯正,一以贯之;有人喜欢博采众长,融会贯通,各有各的利弊。有时候,不追求“全新的境界”,并非力所不及,而是欣赏贺麟在《五伦观念的新检讨》(收《文化与人生》,商务印书馆一九八八年版)中所说的:“必定要旧中之新,有历史有渊源的新,才是真正的新。”
  (《关键词:文化与社会的词汇》,[英]雷蒙·威廉斯著,刘建基译,三联书店二○○五年版,27.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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