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8期

东亚的心胸

作者:韩东育




  指代气量广狭的“心胸”,或许可以被导入历史观察领域。欧洲人常常不理解为什么“二战”结束若许年后的东亚内部,就不能像“欧盟”各国那样用一个博大的心胸来彼此理解、接纳并融为一体?二○○六年十一月,我和几位朋友曾就中日之间所存在的理解鸿沟话题,与欧洲查理·梅耶人类进步基金会主席皮埃尔·卡蓝默先生进行了饶有趣味的交谈。他的观点很鲜明,认为按照基督教的传统,原谅敌人应该被视为最大的幸福,就像英法等欧洲国家原谅当年曾践踏过他们的德国时所能感受到的愉悦一样。我没有说他讲的不对,但更强调了中日乃至东亚各国间的问题远不像他所了解的那么简单,由于不那么简单,所以,矛盾乃至仇恨的化解方式,就不好去简单地模仿与之不同的文化区域,而且事实上那也很难办到。
  时间过去了一年多。我没有改变自己的观点,但卡蓝默先生解决问题的积极态度和思考角度,却被我纳入到后来的东亚史研究工作中,并试图在文化的意义上来寻觅造成东亚各国间关系现状的历史根源。研究中发现,文化本身不但可以带来怨恨,有时甚至是肉眼看不到的更深层怨恨。而且,这种怨恨的发生还极易表现在同一个文化圈内部,就是说,来自圈外的打击和残害所能造成的创痛烈度,要远远小于圈内的相应行为后果。
  生猛海鲜,是今天中国人餐桌上的时尚。可在当年,食“腥膻”却是野蛮人的标志。农耕文明的优越感,使“火食”“粒食”还是“水产”“六畜”这一单纯的进食方式差别,逐渐被附着以文明和野蛮的价值高下色彩,成为中原王朝在启动“华夷之辨”时的一个初始设定(《礼记·王制篇》)。直到明朝,谢肇还在《五杂俎》中说:“东南之人食水产,西北之人食六畜,皆不知腥膻。……圣人之教民火食,所以别中国于夷狄,殊人类于禽兽。”一个中国周边的文化地理空间,于是乎按东南西北方位被划分成了夷、蛮、戎、狄。由于历来的舆论都认为这种甄别不乏文明催化作用,即“夷狄进至于爵,与诸夏同,无外内之异矣”(皮锡瑞语),同时,又明显感到“贵中国而贱夷狄”(朱熹语)的“华夷”标尺一经确定便很难从根本上被改变,于是,这种可变与不可变的文化及其展开,便容易给周边部族和地区带去双重压力:一个是如何认同华夏价值以进入这个“正统性”,使自己不再或少受一些其认同前必然会受到的文明歧视;另一个则是,当发现以往的模仿对象已式微衰落,却反而无法改变模仿者在模仿对象心目中的夷狄印象时,取代、贬低直至取消中华标准,又成为他们所不能不直面的更大的压力。
  “华夷秩序”的完整形态,应该由:文化上的“华夷关系”、政治上的“宗藩关系”和经济上的“朝贡关系”三大块组成。这种文化规定所表现出来的农耕文明的居高临下,暗示“食腥膻”者还需要进化,需要来自华夏文明的开发和帮助,而接受这种帮助的前提是他们需要在文化上尊华夏为上国(“用夏变夷”),在政治上接受“宗藩”编制,在经济上行“朝贡”义务。也许是因为文化落差确有催人向上的正面价值,所以千百年来中原王朝的周边地区似乎习惯了在“华夷秩序”中生息和发展,有的还视自身的“变夷为夏”为荷禄承恩,感戴不忘,表现出明显的“中枢指向”(Central Direction)特征。在这一前提下,中原王朝的最高文化标准和道德价值,也几乎程度不等地都被它们拿了去,作为高自标置的权威依据,如李氏朝鲜的“小中华”说(《成宗实录》卷二十)和“中国代理”说(《宣宗实录》卷四十一)、越南的“中国之将”说(《大越史记·本纪》卷六)、日本的“夏廷”“汉阙”说(《大日本史》卷二十四)与“东方君子”说(《神皇正统记》)等不一。
  中原王朝既有如此广泛的影响力,其心胸便显得很开阔。明太祖朱元璋曾把朝鲜、日本、大琉球、小琉球、安南等十五处,列为“十五不征之国”(《明太祖实录》卷六十八)。这种心胸的产生,其实跟国家的经济实力有关。据《明太祖实录》等史书记载,朝贡贸易在明成祖时代(一四○二—— 一四二四)最为轰轰烈烈。结果,有些朝贡使怀私携诈,大量运来在明朝早已堆积如山的滞货,让明朝高价吃下。可明太祖时定下的“凡海外诸国入贡,有附私物者悉蠲其税”调子,被明成祖大方地继承下来,理由是:“商税者,国家以抑逐利之民,岂以为利?今夷人慕义远来,乃欲侵其利,所得几何,而亏辱大体万万矣!”在皇帝们的秤盘上,政治上的得失显然大于经济上的盈亏。有如此“厚往薄来”之大利,朝贡者焉有不来之理?可是,倾中华之物力的郑和下西洋壮举虽把朝贡贸易推向顶峰,却也把朱元璋时期积攒下来的家底折腾得差不多了(庄国土:《略论朝贡制度的虚幻》)。于是,日后徒具形式的朝贡贸易开始为民间贸易所取代,以至于朝贡国想接续当年的利益,也只剩下一厢情愿。日本曾在足利义满(一三五八—— 一四○八)以来通过朝贡贸易(勘合贸易)体系从中国捞取了巨大收益。一六一○年,德川初代将军家康,曾令臣下本多正纯向明朝福建总督修书求取“勘合符”,意欲恢复一五五一年解体的“勘合贸易”。见明朝未做答复,家康甚怒,竟一度命令岛津氏出兵征明,虽计划未果,但在日本诸大名之间,“征明”舆论一时间甚嚣尘上(善之助:《海外交通史话》)。
  这意味着,贸易的紧缩,导致了贸易双边的心胸收敛甚至狭窄。后来的清朝,出于面子上的需要,一方面通过减少朝贡国朝贡频率的方法来维持朝贡体系(《清世祖实录》),同时,还通过颠倒的“厚往薄来”原则,开始占起朝贡国的便宜来(《折焚く柴の记》);而在朝贡国一方,其与中国间名分的计较,却从此拉开了帷幕。其实,东亚诸国眼里的“华夷礼序”和“朝贡贸易”,不过是“名”与“实”的关系罢了。本来,朝贡国对自身的夷狄身份就嫌忌有加,其纷纷打出“小中华”名号,正是前面说到的“第一重压力”所致。之所以“小中华”制作动机这时还不是为了与“大中华”相抗衡,是因为在中原王朝“予多取少”之博大襟怀的雨露滋润下,名分上的压力,已经在实利的巧取中得到了相当程度的缓释,而且也更实际些。但是,随着“实”的萎缩,“名”的话题也就当然要浮出水面。其简单的逻辑可以被表述为:中国以往用来支撑“朝贡体系”的文化理念——“礼乐”和政治纽带 ——“宗藩”,显然也应随其经济实力的弱化而无法继续构成号令东亚的有效力量。于是,如何摆脱迄今的夷狄名分和藩属地位,便成为东亚诸国后来不能不直面的新课题。它需要口实。这个强有力的口实,便是“明清鼎革”。
  入关前的满族,在中原中心主义的文化分布中,一直是一个“夷狄”的存在。“夷狄”而占据“中华”—— 这一空前巨大的鼎革事件,使“中华不再”舆论,瞬息间甚嚣尘上,并迅速在东亚地区弥漫开来。这也就是朝鲜人所谓“华夏腥秽”、越南人所谓“以夷变夏”和日本人所谓“华夷变态”等说法的由来。这意味着,敢于斥清为“夷”的人或民族显然不可能也还是“夷”—— 东亚人这一常识性的逻辑,一时间收效甚著。可是,当他们以为终于甩掉了夷狄帽子时却发现,想瞬间改变历时千百年的东亚价值体系,其难度不但不亚于对朝贡纽带的摆脱,价值本身所特有的“无形而无不在”的深邃力量及其所造成的高下心理感觉,实非短时间内可以清除干净。日本近世之所以用去两百多年也没有完全啃下这块难啃的骨头,曾引得津田左右吉大发感慨,指出哪怕是“神道”之“道”,也仍然是“支那特有的观念”(《支那思想と日本》)。由于第二重压力十分难以对付,遂使一些看上去心胸并不开阔的小动作,开始频繁上演于东亚各国“去中国化”的舞台上。其中,日本的表演无疑是最具代表性的。一个从文字诠释、学理强辩到政治机巧、明争暗算的过程,遂由此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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