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8期

另一种建设

作者:杨 旭




  刚读完《再造魅力故乡》,副标题为“日本传统街区重生故事”。此书源自日本十七个小镇的保护与重建,真切地述说了十七个故乡再造的小故事,正是村民“自觉”、“自建”与“自治”的实例。著者西村幸夫是城市设计与古迹保护的学者,然而其视野并非仅止于此,更过人之处是他的学术根植于社区建设。他在“前言”中写道:“……地方的魅力,事实上是由于居住在这片土地上的人的魅力而产生出来的。”此言足以弁其端。《再造魅力故乡》的封面也好,近乎笨拙的钢笔速写(小镇街屋)实在凸显了乡土魅力,让我想起了电影《寅次郎的故事》。正是这样一本看似“地方故事”的盈握小册,却深契吾心,并且关乎我多年的痛痒。
  十七则故乡再造的小故事,无不感人,尤其是,著者在介绍每一处改造案例之前,都有一段当地市民(乡民)或是某一社团组织的真实感言。在介绍新县津川町的某社区营造前,有一段引自当地一位年轻商店老板的感言:
  很不喜欢起早的我们,为什么能如此持续不断,仿佛消防队的清晨练习活动一样?这是爱护乡土的心情在支持我们。在这条街道出生、成长的我们,更希望今后也一直继续住在这条街上。
  “故乡”,不再是游子遥远的乡思寄托,而是乡民们活生生的乡土再造;它不单是老者的安身立命之处,更是年轻人实现美好愿望的实践场所,他们的情感与行为好似自然地从土地里生长出来,是一个“人生向上”(梁漱溟语)的创造过程。
  此书最大的魅力是叫我看见了一条不同于现代城市规划建设的路子,乡民们辟建出一条“自觉”的魅力轨途,这恰是先贤梁漱溟先生所谓“自下而上”的社会改造。若将梁先生的《乡村建设理论》与之一起来看,那么乡土再造的故事庶几瞄中了梁先生“自下而上”之鹄的,应验了梁先生乡土建设学说的深刻。在我看来,《再造魅力故乡》简直是《乡村建设理论》的“显灵”,但这个“灵”偏显在日本,没显在中国。
  我们来看梁漱溟的“灵”是如何显现于日本的乡土建设中。
  一、“自下而上”的显灵。“自下而上”建设之基石有二:一是梁先生所说的“村里人自己要动起来”;二是不能依赖政府,若并入政权的轨迹,它就不成为“自下而上”。这两点既是梁先生的学说,又是他在邹平县实践的痛楚,即他谓之的“两大难处”,当时他感叹道,“高谈社会改造而依附政府”,又“号称乡村运动而乡村不动”。《再造魅力故乡》证实了梁先生的理论,亦化解了他在实践中的无奈。这十七则故事概莫能外,是乡民们“动起来”的故事大汇编,而且,他们的乡土再造无一处是政府所策动的,最多有政府的协助,改造乡土之夙愿还是来自乡民,主角亦为乡民。
  二、梁先生所指的知识分子与村民们“浑融一体,共谋发展”,这一点在该书讲述的乡土再造中也“显灵”了。书中有一故事,毕业于东京大学的桑原猛先生衣锦还乡,孜孜苦苦和当地的工匠们一起,通过对一旧官邸的修复,与匠师、乡民们共同创立了“保存研究会”,以有限的资金高效地再造故乡。经由对一栋旧建筑的修复,推动了整个地区的街屋保护,更重要的是乡民们的参与意识由此被调动起来。他们自觉地认为街屋是关乎整个镇的大事,如若不然,那个“保存研究会”便不能成立。这就是贤士之“智”与乡民之“仁”相互砥砺,两者缺一不可。
  三、梁先生所谓的“乡约组织”在此也有所显现。首先,梁先生认为“乡约”自古有之,并不新鲜,他最推崇陆桴亨的《治乡三约》:“他(陆桴亨)何以为最好?就是把乡约的消极者已变到一种积极的路上。”梁先生不是“乡约”、“乡学”的复古者,而是将“乡约”安置于他的乡村建设框架下。另外,无论宋、明、清的何种“乡约”皆有一特征,便是独立于政权外的自治。我第一次读黄佐的《泰泉乡礼》没看懂,后来我读懂了,他所说的“润泽制宜,务合人心而官勿督焉”就是一种独立“官督”外的次序,而对于维系这个次序,黄佐自有一套体系:“……乡约以司乡之政事,乡社以司乡之祀事,保伍以司乡之戎事,社学以司乡之教事,社仓以司乡之养事。”梁先生正是延续了“官勿督焉”的基本思想,又将传统中被动的“约”,转而进一层为“人生向上”的积极,故他所倡的“乡约”不是一种被动的“约束”关系。此“约”不但具有守护的功能,更有建设的意思。正如梁先生所言,“不让他一个乡下人有小志气……非有大勇气不可”。从这一层面来看,《再造魅力故乡》也具有“显灵”般的意义了。书中有这样一例,爱知县的足助町,社区营造纷繁,更有乡民组织的各类协会,自制条例法规。最为感人的,是居民请愿制定的“景观条例”——因为国家的“建筑基准法”和“都市计划法”不能满足当地的居民要求,为了让家乡的各种景观不受破坏,他们自定“景观条例”并认为它更能表达出对故乡的挚爱,它高于国家的“建筑基准法”,又是一部充满感情的“法规”。这是何等的“自觉”!
  四、梁先生在其“乡村建设”学说中还有一点很重要,他反对西洋抽象的终极理性,即所谓的“普遍真理”,而主张中国的“伦理情谊”之“理”。前者的研究目的是一劳永逸的终极真理,而后者的目的本身就是一个复杂的动态过程,永不会出现西方式的“客观标准”。唯“情谊之理”才会融入于乡村建设,因地制宜地完善自身。《再造魅力故乡》让我歆羡之一处是,这十七个小镇的营造方法全然不同,没有一个所谓的模式。换言之,若我们要学习人家的经验,并没有一个模式是可以直接移植,要有的话,便是“自下而上”的精神。
  我不是要将梁先生的理论与日本的乡土再造一一对位,而是服膺于梁先生的睿智在此显现。日本的“乡土再造”非一日之功,如序中所言,蹇步五十载,“如龟行一般”地前进,但毕竟还是做成了。那么是什么成就了他们“自下而上”的建设?难道他们与生俱来就“自觉”?我不了解日本,不敢妄言,但从此书中我窥出一种建设的独立轨迹:较之西洋,日本的乡土建设没有过多地与城镇规划相糅杂,所以其社区营造相对独立发展,免受城市理论繁杂之困;而较之我们(解放后),又没有国家意识形态中“自上而下”的影响。
  《再造魅力故乡》倒是提及他们的乡土建设曾经学习西洋。
  我们所谓的“乡土/乡村建设”在西洋有个对应的概念“社区建设”,含义虽有别,但皆指向“再造”,“乡土”或“社区”又是不同语境下的社会单元,“社会再造”都要从其单元切入。近代意义的“社区”(community)一词,必然要从西洋说起,而社区建设又与其城镇规划理论交叠,最为典型的便是上世纪初发端于英国的“田园城市运动”。
  英国在近代历史发展过程中,充当了双重角色:一条是从牛顿引领的自然科学的发端走向工业革命,同时又孕育了资本再走向亚当·斯密的自由竞争;另一条便是由十六世纪的莫尔至十九世纪初的欧文—拉斯金和莫里斯,由空想乌托邦走向社会实践的路线。有趣的是两条路线之原点近乎同时。前一条轨迹构造了近代工业城市,愚弊亦随之而来;后一条轨迹,如莫尔所著《乌托邦》(西方学界称之为“反城市”的开端)求城市与乡村之合,废除私有制;继而欧文设想以“公社”(community)为单位的社会组织,赓载莫尔思想,又提出了农业、手工业与工业相结合。
  十九与二十世纪之交,工业城市的问题日益严重,霍华德(Ebenezer Howard)开始倡导“田园城市运动”。首先,霍华德认为工业城市之疾是私有制本身催生的自由竞争,他反对绝对的私有本位社会。其二,霍华德不是“反城市”主义者,也并非要将传统的城市“抽空”而移植到乡村,其核心思想是“社会化城市”。他著名的两幅图解“三磁铁”与“社会化城市”(在许多城镇规划书中必然提及)便能反映其基本观念。霍华德如此构想:辟建一新的“城—乡”小型城市网络,自给自足,以弥补工业城市的缺失:“城市磁铁与乡村磁铁都不能完全反映出大自然的用意与意图……城市和乡村必须成婚,这种愉快的结合将迸发出新的希望,新的生活,新的文明。”(《明日田园城市》)其三,霍华德的“田园城市”学说须作为一个整体看待,万不可将其中某一设想抽取出来,用以解决局部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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