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2期

花落春仍在

作者:刘晓峰




  这就是坐在俞樾面前的井上陈政——出身贫寒之家,身历童工之苦,在明治日本的开放式教育下已了解到世界巨大的变化,赖苦学与才华获得上级赏识,因缘际会被派进大清国公使馆跟随何如璋等修习汉学之道达四年之久,且已独自行历黄河内外、大江南北,亲身经历过中法战争。尽管年龄只有二十一岁,但他已经接受了近代民族国家式的国民教育,更有日本政府为他留学提供经济资助。他的国籍和身份,决定了他的世界不可能为俞樾所约的“经史异义”和“抒写性灵”所涵括。
  
  据说,当年为井上陈政讲课时,大概是因为俞樾的湖州方言很不好懂,这一老一少之间,采用的是井上陈政笔问、俞樾笔答的方式,师生甚为相得。
  俞樾与井上的师生缘分,首先是何如璋的推荐。在日文版《曲园自述诗》卷尾小跋,陈政叙述这段往事云:“余尝承选从清国星使子何公,负岌赋游禹域,南抵粤境,北至燕京,研精坟典。居载余,公训余曰:当今樾师,海内硕儒,天下伟人也。汝若获从游,非唯进学励志,而余负托之责亦塞矣。”听到何如璋的推荐,特别是读到俞樾的《群经平议》,井上陈政遂生拜师之心。所以去福建途中,陈政一度取道杭州拜谒俞樾。马尾一战后何如璋失势,井上陈政泣别何如璋北归上海,旋即赴俞樾处修弟子礼,拜于俞樾师门之下。他把这消息用书信告诉何如璋,何如璋也为他“大喜”。
  两人之间的师生缘分,还来自俞樾在近代中日文化交流方面所做的巨大贡献。俞樾一生著述,几乎涉及晚清学术各个领域,影响及于日本、朝鲜。日本学者岛田重礼称他“上窥许郑之室,下摩顾阎之垒”,直接把他和汉儒郑玄、许慎,清儒顾炎武、阎若璩相媲美。正因如此,当时日本学人多有到俞樾处慕名求教者。早在一八七六年,日本汉学家竹添光鸿游历大陆,就曾拜会俞樾。俞樾还为竹添所著中国游记《栈云峡雨日记》写了序文。井上陈政在日本大藏省造币厂学习时,负责教育的学监津田静一,就是竹添光鸿当年游历清国的同行人。此后还先后有中村正直、冈千仞等来问学。一八八二年,更有日本诗人岸田吟香集日本汉诗作品一百七十余家的诗集寄至杭州,请俞樾选定。此时俞樾夫人新丧,长子病故,本人也体衰多病,但仍不厌其烦花半年时间选定了《东瀛诗选》。这本《东瀛诗选》,后来在日本出版,成为日本汉学界一大盛事,他在日本的声望,也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陈政拜师时,俞樾已是日本人心目中神州硕儒第一人。得拜这样一位师尊,井上陈政的兴奋心情可想而知。日文版《曲园自述诗》卷尾小跋中井上陈政写道:
  呜呼,古之人或求师千载,读其遗书,考其学行志节,至于奢欲轶闻,津津称道,以恨躬不登其堂而揖让其侧。或生同其世,千里追随,山川悬远,不能一接謦咳而终生为撼者多矣。余生异其域,地隔万里,一旦策名委贽,亲荷训诲,何其幸哉。此后期满归国,每深宵独坐,绎讨经义,未尝不思慕师教而叹不能卒学也。
  井上陈政一八八四年十月从马尾北上杭州正式拜师,到一八八七年七月归国,前后在俞楼学习了将近三年时间,师生之间留下很多故事。一八八五年春,俞樾第一次欣赏到了日本樱花。《曲园自述诗》记其事云:“曾闻海外有樱花,竟自东瀛寄到华。莫惜移根栽未活,也曾一月赏奇葩。”注云:“余前年选东瀛诗,见其国诗人无不盛称樱花之美。思一见而不可得。乙酉春,井上陈子德以小者四树,植瓦盆中,由海舶寄苏。寄到之时,花适大开,颇极繁盛,历一月之久始谢。移植地下,则皆不活。”这位来自海东的外国学生,是一位有心人,他给大学者俞樾留下印象极深。当井上陈政东归之际,俞樾老人写诗送之:“日东遥望海茫茫,送子吴门酒一觞。万里归人同晁监,三年吾党得陈良。攀吟宰树情何及?起舞斑衣乐未央。更愿异时仍过我,尊前重与话扶桑。”又云:“子德之才,必有大过人者,吾惧曩者之所约,不足以限子德也。余老矣。隶门下藉者,无虑数百人,今得子德,殊有吾道东矣之叹。……愿观其异日之所造也。”
  临别之际的俞樾老人,满怀无限感慨和热切的期望。
  
  如果井上陈政的身份仅只是一介书生,可能他会得享天寿;又如果他此后守住青灯古卷,我敢说他作为一位学者一定前程远大。然而造化弄人,他生活在一个中日之间波翻云涌的时代,并且一开始就有一个尴尬的身份。自他从幼年技生学场的孩子们中被选出,被谎称得能良介的亲戚送到何如璋身边,他的身份就注定带有另一层暗影。
  当初得能良介推荐井上陈政到何如璋处,我推想应当是与幼年技生学场学监津田静一的影响有关。津田静一本是出身熊本藩士之家,早年就学熊本藩的时习馆,一八六八年赴美留学耶鲁,一八七三年回日本,一八七五年来到中国担任日本驻北京公使馆一等书记官。一八七六年他与日本大藏省书记官竹添光鸿一起深入四川、陕西等中国内地游历。竹添光鸿回国后写作出版了《栈云峡雨日记》,津田回国后则任职大藏省造币局。《对支回忆录》记载说,归国后津田提出“他日友邦四百余州与我关系密切”,所以力主“先以培养适当人才为急务”。我猜想井上陈政就是津田按照自己主张培养的第一个“人才”。在日本急于提高造币用纸技术的时代,花费精力培养井上陈政成为中国通,站在造币局的立场,很多人想当然认为直接的目的就是刺探有千年以上造纸历史的中国的造纸技术。但得能良介在井上陈政出国之际却嘱咐陈政要调查中国的风俗习惯,还要尽可能地了解中国商业情况,货物之聚散,交通之便利,对于造纸之事,反而没有谈及。这方针也和津田完全一致。因为有这样的背景,井上陈政在中国的生活,一直有着何如璋和俞樾等无法了解的一面。今天日本外务省档案馆保留有在北京随何如璋学习制度掌故的井上陈政给日本公使馆关于中法战争的“内报”,内容是他在何宅偷听到的何如璋与朋友有关中法关系的谈话。这份情报白纸黑字告诉我们,这位来自东瀛的留学生,同时有着情报人员的身份。
  日本对于清国的情报工作早已经开始。在明治初期,有名的如陆军中尉岛弘毅、福岛安正、海军少尉曾根俊虎等,都曾专门来中国深入内地长期收集各种情报。进入七八十年代,更有为数众多的日本浪人怀着各种念头来到大陆。在一八八四年,日本浪人在中国聚集最多最活跃的情报据点主要有二:一是山东芝罘,一是福建福州。中法战争清国战败,福州的日本浪人们立即蠢蠢欲动,他们一边与法军暗相联络,一边假借扶持福州及长江沿岸的哥老会之名,预备趁火打劫策动武装暴动以割据一方。这一切当时的日本报纸也有反映。一八八四年九月四日日本《邮便报知》报道:“壮士赴清。此次接得法清开战之报,九州一带壮士们不知何故大为兴奋,立即举身渡航者已有若干名。”既然以哥老会的名义搞起这样大的行动,当然少不了一篇要推翻清朝复兴大明的檄文。当时日本人中能写得起这样大文章的,大概屈指可数。写得文章而又身在中国的,大概就井上陈政一人而已。组织者于是假借日本政府的名义,把井上陈政召唤到上海起草了这篇檄文。后来因为有来自日本的反对意见,认为此种行为近于倭寇的骚扰,预备扶持的哥老会首彭清泉等不足与成事,这次暴动最后才胎死腹中。当时井上陈政的一位日本知友问他何以为此时,井上陈政回答:“这是日本政府的命令。”这位日本知友为他分析,这样的孟浪行动大概只是浪人们的愚行,那份命令也是假托的。当其时也,井上陈政竟禁不住当即站起来长揖而谢,随后偷偷溜回俞家,若无其事地重做学生。这是井上陈政刚到杭州拜师只有几个月时的事情。
  井上陈政作为情报人员完成的一大工作,是一八八六年提交给大藏省造币局的调查报告——《清国制纸法》。在井上之前,已有人做过清国制纸调查。此时得能良介已经去世,继任造币局长将这份调查书转送到井上陈政手中。井上陈政览毕深觉其“诞昧疏略”,不足为参考。于是已经蓄起长辫子的井上陈政托病回沪治疗,从一八八五年十二月到一八八六年二月,冒充即将开店贩纸的商人,使用陈子德的名字远赴江西、安徽等省,实地刺探中国包括宣纸制作技艺在内的有关造纸的各种情报。刚开始他找过很多人,求对方带他去造纸厂,都遭到拒绝。最后终于找到了一位中国纸商搭伴同行才奸谋得售,进入了宣纸产地。《清国制纸法》这部调查报告,内容包括安徽省宁国府陉县产宣纸制造法、宣纸稻料制造法、连史纸制造法、毛边纸制造法、各种配料表等,更有清国纸业的流通情况调查,甚至包括清以前文献及方志中有关造纸的记载。这种百科全书式的风格,与后来他的《禹域通纂》同出一辙。宣纸的制作过程,由此大致为日人所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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